严世蕃亲自送他到门口,在合上大门的时候,严世蕃将背抵在了门板上,低沉的目光不知在计划什么。
“小鹿。”他喊我过去。
“我送你去南京好不好?”
“那你呢?”
“我······”他停顿了一下,思索着道:“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办。”
“我们一起走吧。”我再次抓住了他的手,“放下所有,权利,名望,财富你已经得到过了,我们走吧,远离京城,去苏州,南京都可以,往后余生,我们隐姓埋名,一起人老旧都。不好吗?”
“一起人老旧都·····”他摸着我的头发,笑了,眼神却飘忽的很远,轻轻道:“这些年,我做了那么多不见天日的事情,他们怎肯放过我们,徐阶怎肯放过我们,现在外面的每个人都在盯着严家的一举一动,就等着大厦将倾,分食骨肉。所以,我不能走!”
“可是——”
“放心吧,我答应你,会好好活着回来,不管如何,一定会的!”他对我承诺道。
“好了,别这么愁眉苦脸,听说后天杨博回来,我想你会很高兴去城外接他的。”他换了种语气道,并且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开心些。
“恩。”
我去城外接杨博的那天,起了很大的风,就像当年我和夏言送他离开京城的那天。
远处的官轿仪仗随着向前而来的步伐逐渐清晰,只是当人马队伍在面前停下,揭开轿帘的居然不是杨博,而是一名很年轻的官员。
“这位夫人是?”他疑惑的看着我。
“我是杨大人的故友,听说兵部的杨博大人今日会回京,特来相迎,不知大人是?”
那名官员打量了我一下,立马了然的点头道:“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恩师提起过的先任陆指挥使的夫人吗?”
“正是。”
那名官员笑道:“原来如此,在下申时行,杨大人的学生,见过陆夫人了。”
“原来是申大人,民妇见礼了。不知杨大人何时能到?”
“恩师昨儿路上耽搁了,怕是要到明日了,劝陆夫人先回去罢。”
“原来如此,多谢申大人提醒。”
“无妨,本官也是才从浙江回来的。不想在此遇到陆夫人,实乃幸会。”
“申大人说什么,您也是才从浙江回来的?”我一下子抓住了某个重点。
“是啊,戚家军大败倭寇,圣上命我前去犒军,如今才回京复命的。”
“戚继光·····那戚将军可曾回京?”
“陆夫人说笑了,如今胡宗宪被召回,沿海还要靠戚继光坐镇,当然不曾回来。”
不曾回来·······那·······严忠去拦截的是谁?
我突然有个不好的猜测,我猛地看向面前这位年轻的官员,除非,在他的身上!
“夫人还是早些回去吧,此处风大,本官也该进京复命了。”
申时行回到轿内,放下帘子,两边锣声开道,兵马仪仗起,望着远去的队伍,我迅速坐上马车往回赶。
“严忠回来了吗?”我问府里的人。
“没有。”
“那严世蕃呢?”
“老爷还在宫里,哪有这么早就散职呢。”下人理所当然的一笑。
糟了!
严世蕃上当了,如果说胡宗宪拜访严府是给严家提的醒,那么严世蕃后来传唤严忠,无非是想在半途拦截戚继光的折子或者送到京师的账本,然而,杨博迟迟不到的京师,是为了给申时行留下足够的时间,换句话说,什么犒赏三军,嘉靖已经知道了,他是去命人缉查的,而真正的账本应该就在申时行的身上!
这么多年了,他在边关这么多年,默默隐忍,让我和严世蕃都差点忘了他也曾是夏言的学生,他也曾是那么敬重他的老师,所以,他和夏兰泽一样,从未忘记过当年的事情吧,所有的所有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一拳出击。
我踉跄的扶住了门,然后滑着跌坐到了地上。
深夜的时候严世蕃回来了,他显得比平时更累,我告诉了他白日见到申时行的事情,他一幅预料之内的语气,“果然如此。”
“那现在怎么办?圣上会派人来围捕严家吗?”
“小鹿,待会,我就让严忠送你走,去你想去的南京,那里有一些我父亲旧日提拔的官员,从此以后别再回来!”
“不!”
“小鹿,你必须听我的!”他扣住了我的双臂,要我一字一句的牢记:“出了城以后,谁问起来,你都不要说从严府出去的,也不要说和我有任何瓜葛,你是陆炳的妻子,是前任指挥使的家眷,从前现在,以及过去,一直都是这样,记住了没有!”
“可是——”
“没有可是!严忠!”
“小的在。”
“送陆夫人走,务必保她一路安全无虞。”
“大人放心,小的拼尽性命一定保陆夫人周全。”
马车在后门停靠,严世蕃一直送我到车上,我抓着他迟迟不愿撒手,“严世蕃·····”
“小鹿,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活着,所以你要在南京好生待着,也许他日你我还会重逢。”他松开了我的手
“应·······”
“驾!”
没有出口的名字还是在马车的奔跑声中消弭了夜风里。
清晨的时候,马车已经跑出了城外好几里,严忠马不停蹄的赶着,我坐在车内呆滞的神色仿佛全然感受不到马车的颠簸。
车外的景色从眼前掠过,我看见了那年他和我走在长安巷里买饺子的模样。那年,他牵着我的手奔跑着穿过五光十色的街市,躲进人家的烟火库。还有,在沿海,他跳进一望无际的海里拥抱住我的温暖。我还看见,他用那双年少时深情的眼眸曾那样温柔的注视着我,在每个从宫里散职的夜晚,午门外飘曳的灯笼,我和陆炳一去不再回头的身后,是他如旧的伫立与等待······
真的好像是等了很久,很久那样呢。
为什么年少时不能勇敢一点,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要躲避,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不能在那个时候抱住彼此,哪怕下一秒就天崩地裂,斗转星移。
为什么·······
为什么要等到白发苍苍的迟暮才知道后悔······
“严忠!严忠!停下,停下!”
“夫人?”
“带我回去!”
“夫人,不行,我答应过大人要将您平安送到南京的。”
“我不去南京了,带我回严府,就现在。”
“可是,夫人——”
“你若不同意,我现在便从车上跳下去!”
“夫人不可意气用事,好吧,我带你回去。”
严忠拗不过我,只好打转马车,然而刚进到城内,却碰上了官轿仪仗堵在街市。我从车窗内向外看去,心中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没来由,我就觉得那里头坐着的应该就是杨博。
我对严忠道:“先不回严府,跟着这顶官轿,我要去找一个人。”
然而杨博的轿子并未停歇,而是直接进了宫,于是我在杨府的门前一直等到傍晚,终于,看见他从宫内出来。
“惟约!”
我朝他喊道,下轿的那刻,他亦倍感惊讶。
“陆夫人。”
我当即朝他跪下,他猝不及防的就要扶起我:“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惟约,我求你一件事情,你务必答应我!”
他一楞,似乎明白了什么,然而,他却选择别过头去,不愿应下。
“惟约,我知道这很让你为难,但是,我求你,就这一次,好吗?”
“这么多年,你的心里就真的只有他吗?”他悲伤的问我。
“我知道,我很辜负你,惟约,但是,来生,好吗,来生我一定偿还你。”
“来生······来生一起去放羊吗·····”他闭上眼睛,仿佛当初在蒙古的戏言一直刻在他的心中。
“惟约,我们都老了,我现在只想余生和他一起尘归尘,土归土,你帮帮我,好吗?”
“这是你第一次求我。”他说。
“是的,也是最后一次。”我抓着他的手迟迟不愿起来,将所有的希望托付。
他仰头看着天空很久,似乎在追寻某种求而不得的答案,终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说:“好,我答应你。”
“多谢。”我重重朝他叩了一头。
他说:“你这一拜,真让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