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是在清明过后的一个傍晚,我从城外扫墓归来,他的轿子从我面前行过,然后停在了碎月楼的门前。
他下轿伸出的一只手像阻拦去路,又像是在等我递出另一只手,就这样在那里定格了很久,像我无论如何都躲避不开的命运。
我低低的叹口气,道:“上去吧。”
碎月楼在一排京城新拔地而起的酒楼戏台中已经显得很老旧了,无论是屋内的陈设还是气氛。
我如同追寻着前世的记忆般,一步步的跟随他来到倒数第二排的临窗位置。
“坐吧。”他指着原先属于我和他的位置说道。
“两位客官,您的茶,尝尝本店上好的明前。”
我坐在窗边,看着茶碗中那一杯绿波氤氲的茶水,那阵阵白雾熏得眼前迷蒙湿润。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楼下传来不知谁家的曲调,严世蕃扣着指关,和声浅唱。
我听着不像那年的西厢词,“是京里新起的曲儿吗?”
“听说是叫《牡丹亭梦》,一个不晓得名字的穷书生写的。”
“牡丹亭……”我挑眉,低吟了一声。
他以为我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不过我喜欢这个调子,你猜是谁谱的。”
“我猜不出。”
他笑了,我那毫无兴致的情绪并不影响他,他指指窗外东边戏台子的方向道:“江南的魏良辅,还记得吗?”
“啊?”我有点吃惊,“他还在世吗?”
严世蕃点点头,说道:“想来也该有七十了吧,不过我没见过,倒是每每出宫时听轿夫们说起过,他如今的曲子谱得很有名,文人们还给他定了个昆曲的名。”
听严世蕃说起这些,我也不由为他感到欣慰,“这么多年来,原来只有他活成了自己。”
“即便现在,我们也可以活成自己的样子。”他伸出一只手,覆上了我的手背。
我颤抖了一下指尖,还是缩了回来。
他没有说话,垂下了落寞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我从窗外收回目光,问他道:“可不可以放了俞大猷?”
严世蕃皱眉,“我们现在,难道只剩下谈论这些了吗?”
“收手吧,严世蕃。”我说。
“如果我收手,你会回来吗?”严世蕃问我。
我没有说话。
“小鹿,我想问你,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当年在东华门的城墙下,我把玉佩递给你的那天,你会答应我吗?”
“我……”
“小鹿……”他看着我的眼睛,仿佛又回到了曾经为一个答案苦寻无果的少年。
“我……”我抿着的唇迟迟无法张开。
“如果,如果,我问你,当初在浙江回京的马车上,你会不会带我走,你会答应吗?”我带着迷茫悲伤的眸子同样询问他。
严世蕃一怔,过了会儿,他笑了,悲凉又自嘲的摇头。
原来,我们这一生都在为同一个问题茫然无措,苦追无果,然后陷入逃不出的迷网,坠落,深陷,到至死方休的纠缠。
“原来,从来就没有什么开始,也自然没有什么结束。”他说,在那一瞬间好像明白了所有。
严世蕃起身,叹了口气,然后对我道,“最后能一起去看场戏吗,陆夫人?”
我勾起嘴角,尽管那并不让我快乐,甚至有些许的哀伤,但我还是轻轻点了点头,“请,严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陆终于挂了,(嗯,这个关于大陆挂的事情,下章会有个彩蛋)
严胖子和小鹿纠葛的一生也马上要走向结局了。
严胖子问小鹿在接受玉佩的城墙下会不会答应他,而小鹿问的是从浙江回来的马车上会不会带她走,其实双方的意思很明确,严胖子不会带她走,因为他爱小鹿,更爱权利地位,而小鹿需要的只是简单的爱情,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奸臣,所以不管过去多少年,双方的答案仍然不会变,这就是一个绕不出去的死循环。
马上就要结局了,嗯加油!
第115章 交出账本
俞大猷被放出来的那天,我去监牢外看了他,他并不认识我,但后来听守牢的狱卒说起才明白我的身份,单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
“俞大人快请起。”
“不,前两个头是给陆大人磕的,承蒙他当初的搭救,我才能有今日,这第三个头是给夫人磕的,多谢夫人再次出手相助。可惜我身陷囹吾,连陆大人灵前都不曾来得及去上一炷香,实在有愧恩人。”
“俞大人严重了,斯人已逝,我也只能帮你到此,官场复杂,从今往后,只盼你多加珍重了。”
“陆夫人之言,在下必谨记于心。望陆夫人也要多加珍重。”
他起身上马而去,严世蕃从身后走出,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喃喃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哪一天会不会就因你而死了。”
“你放过别人,他日别人也会放过你的。”我说。
严世蕃不信的笑着,他抬起自己的双手在天空下看了一会,然后吁了一口气,“这双手杀了多少人,只有我自己知道。”
回到陆府后,发现徐北已在前厅等我许久,我想他终日不是窜门就是无所事事,也未曾多留心,然而他今日却神色古怪的很。
“我找到那个当日潜入陆府的黑影子了。”徐北告诉我。
“在哪里?”
他奇怪一笑,“告诉夫人之前,夫人先与在下去一趟府上的北院。”
“崔浣浣,莫非又是和她有关?”我喃喃着,却还是听信了徐北的话,一同去了北院。
然而推开门的时候,屋内一片寂静,我刚想喊崔浣浣的名字,一道陌生的影子突然出现在地上,我大惊,却来不及转身,后脑便被硬物重重一击,昏倒在了地。
当我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醒来时,只剩隐隐作痛的后脑和捆绑住双手挣脱不开的绳子。
“你醒了,六娘。”
在昏暗的房间内,她高高的坐在我面前,掀开杯盖吹着茶水的热气,嘴角的笑容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浣浣,你——”
“嘘!”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不用害怕,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只要你乖乖听话,配合我们。”
“我们?”
“当然,陆夫人。”夏兰泽从屋内的另一处黑暗里走出,她的出现再次令我感到诧异。
“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以为你该知道的,知道你对我们的价值有多大。”
“你是说严世蕃?”
夏兰泽明确的点头,她蹲下身,平视着我的眼睛,“很抱歉,六娘,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你,可是我毫无办法,甚至别无选择,真的,我发誓但凡有任何一种可能,我都不愿意去伤害你,但是,这么多年了,我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
“兰泽·······”我想说什么,却还是变得不知如何开口,她终于还是挣脱不了仇恨的枷锁吗?
“六娘,你别怕,看在过去的交情上,我们实在不忍心有负陆大人的在天之灵,所以,就这一次,你帮她们一个忙,结束以后,你要我们赔罪,再不相见,都可以,但就这一次,行吗?”徐北也祈求道。
我看了看他们三个人,这些都是我曾经最信任的人,而如今他们正用最可怜的眼神让我去做这一生最痛苦的事情,我不知道是该讽刺的笑还是悲哀的哭。
我无奈道:“你们策划了那么久,那是否可以告诉我一些真相了?至少让我彻底为你们死心。”
“可以,你想听什么?”崔浣浣问我。
我看着她道:“就从你开始吧,箱子里的宫装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谁?”
崔浣浣一愣,了然的笑道,“原来如此,你早就怀疑我了,好吧,我告诉你,不过我希望你不会对接下来听到的事情太过惊讶。毕竟我希望你的失心疯不会再次发作,因为这个计划对我们实在太重要了。”
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道:“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我是从春风阁被严世蕃买下送到陆府的,然而,其实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很熟稔的穿梭在各种士族大夫阶层,也许你无法想象,但是,这的确是我的某一种手段,我可以让别人对我宠爱有加,又可以让主母毫无顾忌的接受我,我可以变成你们喜欢的任何一种样子,所以,六娘,你才能信任我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