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药农们因为昭炎的缘故,都躲在自家狐狸洞里不敢出来。今日见长灵独自乘坐云车而来,身边只带着一个仆从,胆子便大了些,先是扛着锄头到田边假装干活,并试着和长灵攀话,听说小少主竟然是为搜集未完全死掉的珍稀药草而来,农户们精神大振,纷纷凑到长灵身边,询问补救之法。
长灵自己也忙不完,便耐心给农户们讲解,并示范如何寻找、提取泥土标本。
接连几场灾祸,药圃沦为荒唐,农户们生计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有的农户过不下去日子,甚至开始冒着危险进山狩猎,或采摘珍稀灵草卖钱,此刻见长灵亲力亲为,屈尊降贵的亲自来到这荒草地里采摘标本,有重建药圃之意,无不感动的热泪盈眶。
更难得的是,这位小少主即使对他们说话,也是轻声和缓,犹如春风化雨,丝毫没有王族子弟的架子,与之前嚣张跋扈、肆意毁坏农户药圃的祝龙祝蒙兄弟形成鲜明对比。
“小少主到底是博彦君上的血脉,岂会跟博徽老狗生的两头畜生一样。”
“那是自然。这药圃正是博彦君上带领着大家建起来的,当年小少主就因贪玩毁了农户一小片药圃,就被博彦君上罚在雪地里跪了好久,还被君上带着亲自给农户道歉。反观那博徽老狗,别说约束自己儿子了,他自己都做不端行不正,只知搜刮民膏去讨好外人。”
更多农户则为当初在拜月大会上对小少主作出的种种不敬行为感到羞愧。小少主如此善良,就算修为差一些又怎么了。他们怎能那般糊涂,不仅不帮着孤苦无依的小少主对抗博徽父子,还用那样恶毒的语言去指责他。
长灵一直忙到天黑,才在农户们的欢送下回宫。用过晚膳后,便沐浴更衣,独自回殿里睡觉。之后两日依旧如此,早出晚归,用过晚膳后就早早休息。
仓颉看在眼里,欣慰道:“少主吃了这么多年苦,总算苦尽甘来,能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青鸾却忧心忡忡的瞪他一眼:“你真觉得少主现在很开心?”
仓颉不解:“难道不开心么?”
青鸾叹气:“你个老榆木疙瘩,你不觉得现在少主把自己弄得太累太忙了么。”
仓颉想了想:“兴许是少主急着帮农户们建起药圃?”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么大的药圃,数百年的积累,岂是说建就能建起来的。少主现在病都没好,却日日如此操劳,长此下去怎么得了。”
仓颉这下真急了,眼睛一红:“你的意思是,少主他……”
“我没说这个,我是说,那位君上也不知在忙什么,都好多天不过来了,像是与少主发生了矛盾。刚刚我还听人说,那位君上似乎要班师回天狼了。”
“这不是好事么?”
青鸾啐他一口,“什么好事,你可真是个榆木疙瘩。你以为少主天天那么早回殿,是真的在睡觉么,昨夜三更我出来内急,看见少主殿里的灯还亮着呢。”
两人正说着,吱呀一声,殿门开了。
长灵只穿着件单薄的寝衣,光着脚立在门槛内,乌眸静静望着青鸾,问:“他要回去了?”
第95章
青鸾面色一变, 忙迎过去, 道:“少主怎么不穿鞋袜就跑出来了。”
长灵只是望着她, 乌黑瞳仁黑白分明, 重复道:“他要走了么?”
青鸾勉强笑道:“奴婢也只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 当不得真。就算那位君上要走, 也一定会先来告知少主的。”
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这说辞站不住脚。一来, 小少主显然正与那位狼族新君闹着别扭。二来, 小少主还未正式入主青丘, 一应军事国事,仍旧由溪云代理。若昭炎真铁了心要走, 似乎也不是非要经过小少主。
长灵抿了下嘴角,没吭声, 又默默转身回了殿。
青鸾欲跟过去。
长灵隔着门道:“无事,我想睡了, 姑姑去休息吧。”
声音平淡镇静, 听不出什么情绪。
青鸾懊悔不已。
“都怪我口无遮拦, 刚刚你也不知道拦着点我。”
仓颉跟着急道:“我哪里知道, 唉, 现在可怎么办?要不我设法去打听下消息?”
两人声音隔着殿门传入耳中, 渐渐低下去,继而彻底淹没在浓黑的夜里。
长灵躺在床上,乌眸一错不错的望着帐顶,如过去的数日一样, 一整日不停歇的奔走忙碌,非但没能让大脑彻底放空,身心迅速入眠,反而使灵台更清明起来。
他感觉心里面像堵了个什么东西,摸不着,看不见,拔不掉,化不了,就那么横亘在中间,卡得难受。就像鱼刺卡在喉咙里一样。
在过去那么久的年月里,他极少有这种古怪的感受。
青鸾怕他冷,依旧将火炉移进了殿里,并在炉上温着一小锅鱼糜粥。炉火将床帐烘得暖融融的,鱼糜混着灵米的香味儿一起翻滚,长灵坐起来,趿着鞋子走到炉边,盯着那浓白的粥面好一会儿,拿起一旁的勺子舀了一点,放进嘴里。
长灵咀嚼许久,感觉这粥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便兴致索然的放下勺子,继续回床上躺着发呆。
他期待身体上的疲倦能填补掉精神上的空白与空虚,然而一直睁眼熬到更鼓响起,依旧了无困意,反而闷出了一身汗。
长灵偏头望了眼隔着窗棂透进来的一缕浅淡月光,思索片刻,再次下床,这次却穿好鞋袜,披上斗篷,又从柜子里翻出一盏琉璃灯,拉开殿门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夜间独有的清寒扑面而来。
外面阒然无声,只有墙角促织偶尔发出几声促鸣,整个王宫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安静的蛰伏在苍穹之下。
守门宫人望着挑灯而来的长灵,讶然道:“少主要出门?”
长灵点头。
宫人惊疑不定,长灵道:“不必惊动青鸾姑姑,我到外头石阶上坐会儿就回来。”
虽然宫人们不大明白宸风殿里那么多那么长的石阶,小少主为何偏要去外头坐,但听说长灵不远走,登时不敢违背命令,恭敬打开宫门。
毕竟再过几日,小少主可能就要登上狐帝位,成为这座王宫真正的主人了。别说只是去台阶上坐坐,就算要出宫,他们也无权阻拦。
长灵挑着灯,沿着宸风殿外的宫道慢慢走着。琉璃灯浅黄色的光将两侧宫墙与石砖渡上一层温暖颜色,也浸染着少年如星乌眸和如绸乌发。
过去无数个无星无月的夜里,遇到难抉择之事时,他都曾如此刻一样,提着盏琉璃灯,悄悄闪出宫门,在这条幽谧的夹道里漫无目的的来来回回的走着。
他甚至能说出这条宫道上一共铺着多少块砖。
那时候宸风殿负责守门的是两个老弱病残的宫人,一入夜打盹儿打得厉害,往往他出殿时才刚入梦乡,回来时已睡得鼾声如雷,所以一直没有发现他私自外出之事。而青鸾姑姑和阿公也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他。
他因此得了这样自由。
可以毫无顾忌的想心事,可以毫无顾忌的任由大脑放空。
长灵一直走到夹道尽头,方放下琉璃灯,直接靠着宫墙,在青石地面上坐了下去。琉璃灯用暖光圈出一小块明亮空间,长灵便抱膝坐在那片光明中,仰起头,往穹顶望去。
新月如弦,静静悬挂在空中,周围点缀着点点明星。是个难得的有星有月的夜晚。
“长灵,母后要去陪你父王了,以后,你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为什么母后要去陪父王,而不是我?”
“因为母后与你父王有白首之约。”
“什么是白首之约?”
“就是同生同死的意思。”
“你骗人。白首之约,分明是两个人一起活到头发变白的意思,可他的头发没有白,你的头发也没有白。我恨他,明明是他自己短命,却要拉着你一起。”
“长灵!你不可以这么说你的父王。他……他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却是一个伟大的君王。以后,你会明白的。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不得不背负起的责任,你父王是,母后是,你亦是。”
那是母后第一次动手打他。
母后的容颜已经随王陵内那块被风霜侵蚀的墓碑一起变得模糊,颊边火辣辣的痛却仿佛犹在,清晰而深刻。
他还是很恨他。
也许,这辈子都不会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