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得由他打量着,见这老夫子又凑上来窸窣片刻,从我袖口的衣裳间掸出一根猫毛,放在鼻下嗅了嗅。
许久,才悠悠开了口道:
“也罢,却也不知于你是福是祸;姑且静观其变,由他去罢。”
我闻言略略放心了些,道:“是说,我身家性命应是无忧的罢?”
陈老夫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打着呵欠背过身去,幽声道:“天干物燥,夜半时分诡物也多,董老板若想安然无虞,便还是尽早归家的好。”
说罢便不再理我,将手中的猫毛吹落了去,仍是抱着他的镜沿小巷走远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什么似的朝街角看了一眼,喊道:“先生,我先前放在这里的书,是你拿了罢?”
冷风拂过袖管的时候,陈老夫子已是小跑着彻底没了踪影。
我便终也无可奈何地归了家。
夜半的董家小宅燃着斑驳晦暗的灯火,近些日来雨水连绵,本就狭小的庭院也显得有些阴仄。阿满还没有回来,也不知是上那位同窗家顽去了,我也没有在意;便褪了鞋袜去洗漱一番,回房时暗处有两点金幽的眸子凝视着我,房梁上便跳下一袭漆黑的暗影来。
我看着它,叹气道:“过来罢。”
黑猫便绕到我腿边,抬起受伤的前爪讨好似的蹭了蹭我的小腿。
我将它抱回房里,梳了梳头顶有些杂乱的毛,见它分明是一副可怜无辜的模样,便板起脸道:“你今日咬了金梦小姐,委实是大罪一桩,还妄想要我收留你不成?”
黑猫呜咽一声,在我怀里偎得更紧了。
我看了它许久,觉得分明就是普通黑猫的模样,实在找不出甚么异常;便不由得苦笑起来,只觉得白日里的自己定然是算账算得眼花,竟会觉得金梦小姐不似个活人。
那陈老夫子怪我坏了他的响卜,说甚么招惹上了不干净的物事,想必也是诓我的。
“……罢了,你就留下来同我生活。不过既然要做好人家的猫,就不可再做那些抓挠咬人的恶事;待你伤养好,便随我一同去向金梦小姐赔罪罢。”
黑猫听罢动了动耳朵,圆圆的眼睛隐约闪烁着暗光,也不知在思量些甚么;见我熄了灯上榻,显然是打算歇下的意思,便也跳上来紧挨着我,呜噜呜噜地盯了我片刻后,倦倦地趴在胸口睡了。
窗外月明星稀,不知第二日的风景会是如何。
第2章
可我未曾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一夜,黑猫便死了。
清晨我从噩梦中惊醒,冰冷的榻上早已没了毛团的温度;试着唤了一声,也听不到甚么呜咪的回应。便匆匆地穿戴整齐出了门去,想要问问街坊邻居有没有看到董家的猫儿。
谁知方踏入后院,我便看到春雨过后的泥地里平躺着一袭孤小的暗影,静静地陷在杂草间,看起来似已死去多时。
……
我不知是昨日我未能处理好它前爪的伤口,还是自己那失了心疯的弟弟阿满回来害了它,半晌也只是跪在猫尸边,觉得头顶董家这粗陋的屋檐愈发显得孤苦伶仃。
许久,正垂眸黯然着想要将它埋葬,不远处的街巷间却忽然传来了如泣如诉的哀乐,唢呐声声刺入我的耳郭,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预感也从心底油然而生。
我寻声出了门,董镇矮矮的青泥墙间飘扬着纸幡,凝神望过去,正是一场精致的葬礼。
“陈家少夫人没了。”路人这么说道。
我瞧见似是陈家的一群人拥着一口凄冷的棺,一路朝那城西的坟场去了,沉沉天色下阴翳的神情与其说是哀戚,竟也像是恓惶;眼看那棺被愈发抬远,纸钱也纷纷扬扬地洒落在脚下,我站在褊狭的小巷尽头,渐渐感到手脚冰凉。
空气中似乎还有我所熟悉的梨花香气,那人的音容笑貌也依稀尚在眼前,我浑浑噩噩地抬脚想要跟上去,却又终于停下了脚步。
昨日傍晚才在陈家门前见过的金梦小姐,我也曾眷恋多年的金梦小姐,何故今晨便被封进棺中,这般送去下了土?
——定然是我还未睡清醒罢。
我沿着人烟稀少的幽径慢慢走,尽量不去听那渐行渐远的哀乐之声。雾气缭绕的董镇本就荒寂,我失魂落魄地走在河岸边,便看到不远处有两个浣洗的妇人正操着乡音闲聊:
“郑二嫂子,你家主人去了金小姐的丧葬罢?”
“是咿,原本这等白事的短工钱是轮不到俺们来赚的,不过陈家毕竟出了那样的丑事……又唯恐遭了诅咒,这才教懂事的外人去操办,也替他们挡挡这晦气。”
“诅咒?”
“嘘……俺可不敢乱说。前些日子金小姐小产,你猜怎的?……竟滑出了一具猫胎!”
“吓,有这等事?”
“可不是么,俺亲眼看见的,那日陈府哀哭了足足半宿,破晓后便自后院扔出一只血淋淋的黑猫来!……听闻那外地聘来的稳婆也未曾再现过身。若陈家人被鬼猫诅咒了,怕是一个也逃不掉。”
……
……
雾气还未散尽之时,冰冷的雨滴便又零零散散地掉落下来,砸在脚下的春泥里,洇出许多细小的水窝。
我这才如梦初醒,忙地往我那市集上亟待开张的古玩小店赶去。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镇中似有诡事重重,还是好生待在自己的一隅小店最为安心。
简单地洒扫了一番店内有些郁滞的空气,我拿出细软的丝布将架上的古玩悉数擦拭过,温上一壶粗糙的罐底碎茶,便也自柜台后坐了下来。门前依旧是淅淅沥沥的凉愁雨声,我随手翻开一本盘好的账簿,指尖拨弄了几下老旧的算盘,便停下来叹了口气。
古玩者,其实本就是富贵闲人的玩艺,以前尚且太平的时候,镇上倒也有许多热衷此好的人家时常来照顾些生意;然而近几年时涝时旱,关中百姓庄稼收成不好,如今世道又坏,不少镇民都拖家带口地南下或闯关东了去,董镇的衰落在所难免,古玩商董家便也日渐清贫了起来。
不是没想过关了店带上阿满移居到别处去,可祖传的店便是落根在此,总不可折在了我手里;因而也只能这样想着,半晌饮一口粗茶起了身,搬一只竹椅到店门口去坐着,看看能不能招徕些生意。
我见冷清萧索的市集有行人来来往往,注意到这家街角晦暗的小店时,却不约而同地朝招牌投来了愕然的视线,神色也都出离诡异。
我吸吸鼻,下一刻便感到眼前细碎的雨滴有些暗沉的颜色,似是比往日腥气更重些;困惑地出了店,同行人一道去仰望这招牌时,我看到正有鲜血从那招牌后的房檐渗出,已是染红了雨水浸湿的台阶。
我骇了一跳,忙进店搬一架货梯出来,执着抹布去擦那已是变了色的招牌;哪想不擦倒不打紧,这一擦,更多的污血便从房檐上殷殷地渗了出来,滴在脚下晕出一片涔涔的红花来。
……
我疑心是有甚么野鼬山狐窜到小镇上来,被追捕的时候慌不择路,倒楣夹在檐角,从而死在了我这店铺上头也说不定;便将货梯支得更高些,双手抵在招牌边细细地摸索着,想要将它掀开来探个究竟。
哪知就在这时,房梁上扑簌簌地抖动了一下,我收回手,眼睁睁看着角落里掉出一只半大的黑猫来。
黑猫摔得不轻,滚落在雨地中瑟缩着弓起身,便仰起一双灿金的瞳孔朝我看了过来。
猫儿的长相大同小异,我看着它,实在不确定它是否就是昨日尾随我归家的那只,怔愣了一会儿后,竟鬼使神差地开口唤道:
“……金儿?”
猫自然不可能答话,只仍是又看了我一眼,沉沉地呜咽了一声,便转身一瘸一拐地冲出了小店,一头扎进邻居的书铺中去。
我也慌忙下了货梯去追。
……
近日来市集生意都不甚好做,我没有客人,邻居书铺的掌柜也正清闲地睡在柜边打盹儿,手里抱着梨木的算盘,仿佛也不怕甚么人上门来窃。我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上前去叫醒他,只低下头在这铺中自己寻觅起来。
书铺内静谧异常,听不到甚么活物作祟的动静,唯有浅淡而香甜的合香在瓷炉中袅袅地燃着,书册和墨具皆摆得整整齐齐,地上也不见有脏乱的爪印。我细细地找了一圈,始终不见有甚么黑猫的踪影,便终是停下脚步,揉着额角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