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拿去给下面都那些丫头仆役分了吧。”刘蝉甩甩手,叫秋狸端走。
秋狸得令,立刻便将桌上一盘柿子端给旁边守着的小丫鬟,打发小丫鬟去做这件事。
小丫鬟捧着一碟柿子,小心翼翼地走出门后,厅里只剩刘蝉和秋狸主仆二人。
“太太,可是有什么心事了?”秋狸弓下腰,在刘蝉身侧轻声细语地问。
刘蝉瞟了秋狸一眼,并没有回复这个问题。
他满脸懒怠,“为何这么说?”
秋狸行了行礼,答道,“自然是奴婢斗胆揣测。”
她说,“平素先生辞别,太太也总是恹恹不乐。可今日不知怎的,奴婢观太太双目一直飘忽不定,似愁非愁,神色倦怠得厉害,瞧着就让人揪心。奴婢以为,太太不仅是在先生别后不乐,这心里——似乎还积了些郁气。”
刘蝉拂了拂手,令秋狸起身。
“你的眼皮子一贯厉害。”刘蝉把脸略撇向一边,双眼半阖,肘撑榻上,一派漫不经心。
秋狸笑笑,凑上前去,“那太太可与奴婢说道说道?也好让奴婢看看,能不能为太太分忧一二。”
刘蝉抬眼,望向秋狸。
要说刘蝉心中有何郁气,刘蝉也道不清楚。
他只感觉一种无名失落,正在自己的心头浩荡蔓开。
这样的失落,是一种求而不得,又不能宣之于口的失落。事实上它早早便存在,不过是前日忽而猛烈,让刘蝉有点儿招架不住。
刘蝉不能在傅芝钟面前表现出这样的感情,于是一直压制着,到这会儿自己独处了,才稍稍释出。
于是,刘蝉移开视线,他明了,自己不能与旁人说这些心思。尤其是秋狸,他与秋狸说这些事,无异于是通过秋狸这传话筒告诉了傅爷。
刘蝉随口轻巧道,“我无甚么事,不过是会想起早年的事情,心里总有些落落罢了。”
秋狸不疑有它,她一边给刘蝉倒着温茶,一边宽慰,“还请太太莫要神伤太过,对身子不好。过去的事情,且叫它过去罢!”
刘蝉改躺为坐,伸手去执茶杯。
这番秋狸泡的是白茶,茶水清透,颜色偏黄,与琥珀相近。
刘蝉凑近,嗅了嗅茶息,白茶的味道清新,不浓不淡,是恰到好处的茶。
“我自然是知道这些。”刘蝉将茶盖拎开,浅抿了口茶水,“这时间、往事,便如壶中茶水,倾出了一半浓茶,再添一半滚水,剩下的苦涩寡淡,却也足以回味。”
秋狸笑道,“那奴婢待会儿定要给太太多添些滚水,把那苦味儿都冲淡才好。”
刘蝉眼眸向上,半嗔半笑地瞪了秋狸一眼,“你就是会说话。”
说完后,刘蝉把手中的茶杯放好,又重新侧躺回贵妃椅。
“自我进府,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刘蝉问。
秋狸答,“已是五年有半了,太太。”
刘蝉垂下眼。
自他十七岁由傅芝钟接到府中,到现如今,都已是五个春秋了。
“你可还记得初见我时,我是什么模样?”刘蝉仰起脸,看向秋狸问。
秋狸俯身与躺着的刘蝉持平,不让刘蝉这般仰望,“那自然是记得的。”
秋狸说,“太太初来乍到时,虽身形单薄,步行一二步便累得喘气。但那五官、那身姿,当真是美人的态,骨肉与皮相,无一不妍丽,叫人只一眼,便难忘。”
秋狸说得也确实是实话。
十七岁的刘蝉还略有些青涩,他自小便长于灯笼大院里,虽是男子,却偏偏男生女貌,又有着女子的娇柔姿态,他身上有着别样的风情。
秋狸起初接到傅芝钟的命令还不解,为何傅芝钟要大材小用,要调她来做刘蝉的大丫鬟,说心中有不服,那是定然的。毕竟秋狸曾也是女管事。
——这不过就是个姨太太吗?府上的姨太太难道还少?
但一见刘蝉,秋狸心中便顿时清楚了。
这世上,没有哪一个男人会忍心叫一个美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尽管那时刘蝉的脸上还有些市井的俗气与脂粉味,可这些都挡不住刘蝉如春枝一样舒展开的美。
他依在傅芝钟身边,只露出一双眼睛,便足以让人难忘。
这般的美,需得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贫肥适中的土壤,与人精心的呵护的。
“你这嘴,像是食了蜜糖。”刘蝉笑道,“哪里有这般夸张,我长什么模样我还不清楚?”
他说,“我那时初来乍到,对事务都不熟悉,心性也蠢笨,常常要你操心,也是为难你了。”
秋狸摇摇头,哪里又能是为难。
“那是奴婢的荣幸。”她说。
刘蝉却不把她这句话放心上。
秋狸说话与做事从来都是滴水不漏的,这样自然是好,但要论其中的真心实意,那大可不必。
“我那时才到府里,只想着若是能喝一碗热的肉汤,那便好了。便是叫我死,也甘心了。”刘蝉说,
刘蝉说这话时,语气淡淡,也不看着秋狸,只盯向不远处墙上一扇半开的窗。说不清楚他这是在与秋狸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五年了。”秋狸听刘蝉说。
似是感慨,又似是喟叹,说不清那情绪。
她抬头,却见刘蝉面上浮出一种广远的神情,他的眼凝视着虚空,好像凝视着什么秋狸看不见的东西。
如同枝头的雪啪地一声落下,把整个世间都盖满浩渺的新雪一般。刘蝉此时的神色,便是如此空茫。
“肉汤我都喝得腻了——我想要的,早就不是那什么肉汤了。”
秋狸听见刘蝉说。
他说得很轻,语调有些软,像是在被褥间的呢喃,又像是正对着谁撒娇。
秋狸低下头,默默听着,一声不吭。
她知道,这些话,刘蝉并非是对着她说的。
那人——刘蝉真正想要的与自己交谈的人——他并不在这里。
第39章 太太(一)
三十九.
每一季度,傅府都得清算一遍账本。
傅府外边是有产业的,大多是些上流的餐厅首饰胭脂。这些产业都在傅芝钟的名下,不过他基本不管,全权交给刘蝉去打理。
铺子收入的钱,就用来维持傅府的运行。
而这些铺子里面有大半是刘蝉直接管,有一小部分是二太太郭芙亦在管。
因着那些铺子本就出自郭家,收入上,刘蝉与郭芙亦,也向来是六*分。
“你今年倒是来得早,”刘蝉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闲聊死的与座位上的郭芙亦说,“往年你不拖到三月末,都是不得来的。”
郭芙亦瞟了刘蝉一眼。
她那双丹凤眼上扬得凶狠,眼角又抹了些嫣红闪金的胭粉,一眼横过去都是凛冽的英气。
“今年下面那些铺子递账本递得早,我也就自是来得早。”她说。
刘蝉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他跟没骨头似地躺在榻上,浑然不在意地继续嗑了一粒金瓜子,“是吗?那看来你下边的人不是很听话啊,要不要给你换一批?”
郭芙亦自然是不要。
“用不着你来操心,”郭芙亦毫不客气,“我管得好的事情,由不得你来指点。”
刘蝉闻言,一点儿也不恼。
他笑着拍拍手里的瓜子皮的碎屑,“姐姐真是大气,不愧是郭家的长女。”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其中的玩味意味明显。
郭芙亦听闻刘蝉提及郭家,美眸中噙了些冷光。
她举手执起茶杯,掩住自己的半张脸,品了口茶。
“前些日子无甚么时间询你,”她低头浅尝一口茶水后,又抬眼看向刘蝉,“那李娟雅是怎么一回事?你居然会允有人再被抬进傅府?”
郭芙亦目光流转,上下唇瓣都薄得如一根线索的嘴勾出笑意。
这是她看好戏时的惯常表情,“我看那李娟雅出身不凡,举止优雅,谈吐之间也是温文。也难怪傅爷会喜欢。”
刘蝉眯着眼睛,哼笑了一声。
这显然是他方才提及了郭家,郭芙亦予他的回击。
若李娟雅真是位因着受宠或是有孕的外室,刘蝉的确会被激怒。毕竟最早知晓有太太要被抬进府里时,刘蝉怒得捏碎了当时还呈着滚茶的小杯。
但可惜,郭芙亦并不清楚这李娟雅被抬进傅府的真实缘由。
仅仅一个李娟雅,又能回击到刘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