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知秋不解,他紧随其后问,“那夫人这么说,相知便不是最重要的了?我以为人要先相知才会相爱的。”
刘蝉翻唇笑道,“立先生,我想不论相知还是敬重,皆是在相爱以后。因为相爱才会想知对方,因为相爱,才会敬重对方。不相爱而相知,那是朋友、是知己,不相爱而敬重,那是师徒、是上司下属。”
说完,刘蝉执起茶杯,浅喝一口,润湿自己的唇。
立知秋在心中想着刘蝉说的话。
他感觉刘蝉说得有道理,可是又有问题——问题出在何处,立知秋又讲不清。
“那夫人,如何才能相爱?”立知秋又问。
刘蝉放下手中的茶杯,对立知秋微微摇头,“情这一字,往往迷障。这一点,我想我亦答不了立先生。”
立知秋闻言,往后一躺,两腿一耷拉,整个人都泄气地摊在座椅上。
“这爱与不爱的,怎就这样复杂,不讲些道理,只叫人摸不着头脑?”他说。
刘蝉笑而不语,他低头用指勾勾刘菊方的下巴,长发一缕一缕地顺下来,掩住他的半张脸。
谁又说不是呢?刘蝉想。
第36章 如意(一)
三十六.
休沐傅芝钟归家时,刘蝉与傅芝钟讲了讲前几日立知秋拜访的事儿。
“我倒是没想到立先生会这般好相处。”刘蝉将傅芝钟的外衣从衣架上取下来,抱在怀里走向傅芝钟,“原先我还忐忑自己和立先生相顾无言,两厢尴尬,却没想原来立先生不仅是个活泼的性子,还能言会道。”
傅芝钟接过外衣,此时立了春,傅芝钟不再穿黑毛呢大衣,改为较薄的深色风衣。
他身型高大,又不是像西洋人那样壮硕,而是偏国人的紧实瘦削,傅芝钟穿上风衣,有些萧萧利落的感觉。
“我与你道过多次了,立知秋本就是个小孩脾气,随便糊弄就行了。”他有些无奈地揽着刘蝉走出门。
“你不信,忧里忧外,怎都放不下心。”他说,
刘蝉拿拳捶了傅芝钟的胳膊一下,“我哪里有不信,傅爷又冤枉我!”
刘蝉嘟囔,“我这不是第一次接待——傅爷你要紧的下属吗?这我能不紧张吗?”
说完,刘蝉想了想刚刚傅芝钟的话,忽然笑了起来,“糊弄一下便行?傅爷,你平日就是这么对立先生的?”
傅芝钟瞥了刘蝉一眼。
“大部分时候。”他很是耿直地答道。
“那立先生不恼?”刘蝉抿嘴笑起来问。
傅芝钟摇摇头,“他恼什么?”
他说着,语气里带了点嫌弃,和些许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令他的副官来将他领走去些点心铺子,他就高兴得很。”
刘蝉也回想起了,前几日立知秋走时还向他寻糕点瓜果,要打包带回家去吃。立知秋腆着脸和刘蝉说的时候,还挥着手臂比划了一下要多大的包裹,看得刘蝉哭笑不得。
他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做这般的事也不奇怪。
“我前日和立先生聊天,傅爷,你猜他问了我些什么?”刘蝉推推傅芝钟。
傅芝钟看向刘蝉,等他继续说。
“立先生问了我有关妻子姻缘一类的事儿,”刘蝉莞尔,“想来立先生是弱冠出头了,年岁也算长的了,我还有些意外他居然从未有过甚么情缘。”
弱冠仍未婚,这确实是少见。时人惯常都是十六七岁便成了亲,或不说成亲,院内有一两房都是正常。
傅芝钟都是十七余岁娶了亲的。
“他向来对情爱一事不管兴趣。”傅芝钟摇摇头。
“那也不错。”刘蝉说。
情这一字字,本就难以言道。
世人为情苦,为情痛,为一个身影魂牵梦萦、流离失所,如此想来,一早便不触碰此物才是最好。
刘蝉的眼漂移到别处,他顿了顿,和傅芝钟相携走下楼梯。
“那立先生家中可还有什么长辈?”刘蝉问,“我观他似乎许多事都不甚明白,总是懵懂。”
傅芝钟沉吟片刻,“你亦知晓他是四年前,他师傅临死前托付给我的。”
刘蝉点点脑袋。
“他的长辈应当就只有他师傅了。至于立知秋的生母生父……他的师傅告诉我,他原先是个流浪儿。还是他有年无意间发现这小孩竟会用石头摆算式,才收养的他。我也没有多问。”傅芝钟答道。
刘蝉啊了一声。
“……那这样说起来,立先生也是过得苦难了。”刘蝉叹了口气。
刘蝉这会儿倒也能理解,为何立知秋总是对吃食感兴趣了。约莫是儿时没怎么填饱过肚子,所以时至至今都还在‘吃’这件事上有所偏执。
当然,这一点只是刘蝉的猜测。
傅芝钟不想多说这些惹人唏嘘的。
他揽着刘蝉,转而问他,“现如今立春,你身子还好?”
刘蝉抬头望向傅芝钟,他含笑答道,“那自然是还好的,不过有时心口还有些痒,但不打紧。”
傅芝钟低头,看向刘蝉心口的位置。
那处曾经开出过红色的花。
刘蝉本就是身子底子不甚好,前些年一颗子弹险些穿了心口,这些年一直在静养。
其它季节还好,就是在这春日,那道深埋的伤疤就像是和万物一块复苏了一样,也开始生长、蠕动。
前几年刘蝉在春日便是心口闷痛得说不出话,连喘气都会扯得痛。一声傅爷都喊得弱声弱气。
这种沉疴,医者束手无策,只能开些滋补的药物来填一填刘蝉被亏空的身子。傅芝钟只能看着刘蝉的手腕越来越纤细,细得握在手心里,首先感觉到的都不是细腻温软的皮肉,而是其下尖锐得仿佛要破出的骨。
傅芝钟微微敛目。
“去年开的那些药方子可还在?”傅芝钟说,“你记得拿给秋狸,要后厨按着那些方子给你备餐。”
刘蝉噘了噘嘴,向后缩了缩脑袋。
“傅爷,那方子上的东西太腻了,我吃不下——”他说着扯了扯傅芝钟的袖口。
那些什么红枣炖鸡、猪肝小米粥、无味鲫鱼汤……名字听着甚是美味,但皆少油少盐,那些畜类身上的臊味腥味,闻着就已是让人胃浪翻滚了。
一盆一盆、一碗一碗地呈上来,叫刘蝉一日三餐都吃这些高滋补的东西,刘蝉是真的吃不下。如今他食几片肉就腻得反胃了,更不要说是这些。
傅芝钟也知道去年那方子开得较猛,料用得多又足。就如那老中医说的,有用是保管有用的。
不过刘蝉本身胃口不好,如此强迫他食用,适得其反就不好了。
于是,傅芝钟思索少焉,“过几日,我再请大夫给你看看,调整一下方子。”
刘蝉想想,觉得这样也好,便笑着应了下来。
两人穿过庭院长廊,走去另外一座小楼。
行至书房门前,傅芝钟忽然对刘蝉说,“我有东西要赠你。”
“赠我?”刘蝉有些意外,“是什么东西?”
刘蝉瞪大眼睛,有些好奇地凑近傅芝钟。
“傅爷怎么突然要赠我东西?”刘蝉叭叭地问不停,“是最近有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傅芝钟带着刘蝉一边走进书房,一边回答他,“无什么特殊的时日。上次带回来的北方玉有一块完好的石料,还未切割打磨,想来你不会喜欢,我便令人拿去定制雕琢了个东西。这几日定制好了给我送来,我也就拿来赠你了。”
刘蝉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嘴就算再抿,也抿不掉上扬的弧度。“想不到傅爷居然还给我准备了这样大的惊喜!”
刘蝉脸上洋溢着一片难掩的欣喜,“那定制的东西是什么,傅爷可与我说说?”
傅芝钟没急着回答刘蝉。
他松开揽抱着刘蝉的手,走去书桌,从一格抽屉里拿出一个差不多有刘蝉的小臂那样长的锦盒。
“你看看便知道了。”傅芝钟将礼盒递给刘蝉。
刘蝉看着傅芝钟递来的锦盒,这盒子是暗红近黑色的布料,其上没什么复杂的花纹装饰,也不像市面上有些昂贵的锦盒那样,穿珠衔玉的,仅仅是盒的上方以金线绣了一个傅字。
这盒与其中的礼物一样,显然都是傅芝钟专门去定制的。
刘蝉注视着这锦盒,不知怎的,心里竟冒出几分紧张。
他抬眼望向傅芝钟,傅芝钟依旧是平静的模样,眉眼间古井无波,不知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