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干卓一时竟说不清是屈辱还是心痛,只是想笑,就垂眼看着祁明笑了起来。
祁明也知他此刻该是如何心灰意冷。其实祁明刚听到湛渊给自己下的密令时也十分震动,竭力劝说他。但湛渊抖着手捏着那一张信纸又变成了原先的疯癫样,什么劝说都听不进去,只知道以自己之心度段干卓,觉得他就是要抛下自己去了,因而执拗地想,不管心留不留得下,人他得要。
祁明被段干卓笑得心中发寒,低了头不敢再看他。
原本不想再计较的那些前尘往事被一条锁链尽数勾起,段干卓这才看清,那人薄情寡义,实在是不值得托付真心。
托付了便托付了,也无妨,段干卓知道,自己纵使对他再情深意长,终究会有被他磨尽的一天。再重情重义之人,也受不住如此的寡情薄义。
祁明叹了口气,“委屈先生了。大将军……疯癫病又犯了,属下只能如此……等先生回去了,大将军定会悔悟的。”
段干卓不再言语,径自上了马车,缩在了一角。
祁明不敢怠慢,又在车门上上了几把锁,让人严加防范着连夜兼程往回赶。
一路上,段干卓少言少食,轻易不能下车,等回去时人已瘦了一大圈。
回去后,段干卓心中怒火淡了些,还怀了份期待,想着能与那人谈谈,将误会解开,却不想回去了四五日还不见那人。身上的锁链也未被解开,每日便只被关在房中,一步都不能离开。
这几日每日都有人送了药来,初见到这药时,段干卓只闻了一下便闭上了眼,淡道:“这也是他的意思?我不信。你们让他来,我自己问他。”
直到第五日湛渊才露面,他亲自端了一碗同样的药来。
看到段干卓的瘦削羸弱样儿,湛渊垂首蹲在了他面前,摸了摸他的膝盖,“怎么不肯吃药?”
段干卓看着他苦笑,“我该吃什么药?”
“补药。你身子不好,都瘦成这样了。”
段干卓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都说良药苦口,可这药是甜的。”
湛渊躲闪着他的目光,端过药来舀了一勺放他嘴边,“喝了。喝了身子就好了。”
段干卓扭头避开了,“你见了我留下的书信吗?”
“见了。先生要走。”
“我说了我会回来。我不会弃你。”
“可先生骗了我,先生不是回嘉台去见馒头。我怎么知道先生刚刚这句话也不是在骗我?”湛渊仰头看他,满眼的阴骘。
“那你如何才信?”
湛渊又把那勺药放他嘴边,执拗道:“先生喝了我便信。”
段干卓静了一会儿,用镣铐锁着的右手摸了摸湛渊的脸颊,“前尘往事都已过去了,我以后绝不会再提,也不会拿那些事难为你。我只离去半年,半年后一定回你身边,这样如何?”
“再将先生带回来时我想过若先生有朝一日记起来该如何,那时我想的是放先生走,可我现在做不到……我要先生在我身边。”湛渊放下了汤勺,“所以我想让先生彻底忘记。”
“你当真要我喝么?”
“当真。”
“我喝了你会欢喜么?”
湛渊咬了咬牙,“会。”
段干卓没再言语,接过碗来一饮而尽。
第67章
湛渊跺着靴上的积雪进了房门,解开落满积雪的狐裘丢给了婢女,低声道:“他今日怎样?”
婢女战战兢兢地捧上手炉,冲窗边一努嘴,“先生今日倒好,没有闹腾,就那样呆坐了一天呢。”
“吃罢饭了么?”
“吃了。今日胃口也好,虽然中午只吃了两口就撂了筷子,但晚上吃了整整一碗。”
湛渊脸上着了喜色,接过手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药喝了么?”
“今日又不肯喝了,弄洒了好几碗了,我们也劝说不动,还是没喝呢。大将军亲自劝劝吧,奴婢这就将药端过来。”
“嗯。你下去吧。”
段干卓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他进来般,只是端坐在窗前,借着月光静静地看着窗外搓绵扯絮般的大雪,目光有些迷离。
湛渊望着他看了一会儿,等手暖和了,身上的寒气也散了,才向他走去。
湛渊拿起榻上一件狐皮袄子给他披上,摸了摸他的脸,“脸都凉成这样了,先不看了好不好?”说着就要伸手关窗。
段干卓扯下身上的袄子,劈手扔到了他脸上。
湛渊一怔,还是笑了笑,又捡起给他披上,“好好好,再看一会儿,我把火烧旺些就是了。你乖乖的,拿着这个手炉好不好?”
见他接了手炉,又温顺了下来,湛渊才放下心来,又夹了几块木炭丢进火炉里,用火钳拨弄了一番。
“阿卓是不是又闹脾气了?”湛渊看着他温和地笑,“听说你今日不肯喝糖水。”
正说着,那婢女又端了五碗热气腾腾的药来,拿了一碗递与他。为防段干卓使性子乱闹腾,那些侍婢们总会多备几碗。
湛渊舀一勺放嘴边吹了吹才放他嘴边,“是不是还得我哄着才肯喝呀?乖,喝一点。”
段干卓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向他,伸出一只手夺过来连带着碗一块泼在了他脸上,“不是糖水,是毒药,你害我。”
药碗打在湛渊的颧骨上,紧接着就落了地,“哗啦”一声响。
湛渊喉结滚了滚,抬手揩净了,摸着他的脸问了那个每日必问的问题,“阿卓,我是谁?”
段干卓的目光更加迷茫,看了他好一会儿,没像往常那般一口就说出来。歪着头想了很久,嘴张了又张,半天吐不出来。
“阿卓……”湛渊一时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他盼着他能尽忘前世,不惜给他连喝了几个月让人变痴傻的甜草,就是希望他能忘了自己,二人好重新开始……可真看着他吞吞吐吐叫不上自己时,心里竟又是一般难言的苦滋味。
“阿卓,我是这世上与你最亲近的人。”湛渊仰头看着他。
“最亲近……最亲近……哦……”段干卓这才恍然大悟般站起身,拿食指指着他的脸欢欢喜喜道:“你是小笼包!是我娘子!”
脖子上的锁链也被他摇得哗啦作响。
湛渊也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不忍心看他这幅欢喜的样子……这些日子,每当自己问他自己是谁时,他一认出自己就会流露出这幅欢天喜地的样儿来……
“对对……”湛渊胡乱应着,又端起一碗来放嘴边吹着,“我是你娘子,又怎么会害你呢?阿卓乖,喝了这些甜水好不好?对你的身子好。”
等看到那碗药时,段干卓脸上欢喜的神色逐渐消散了,又坐下,一环接一环地数着锁链玩,低声胡嘟囔,“我不想喝,我不想喝,我不想喝……”
湛渊帮他把散乱的发丝理到耳后,打断他,“为什么不想喝?”
段干卓眨巴眨巴眼,晃了晃脑袋,又指了指脑袋,认认真真地对湛渊说:“再喝我就傻了,比现在还傻。我现在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再喝的话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啦!我不想不认识你。”
湛渊愣了一下,抵住了他的额头,双手抚摸着他的耳朵,“可是阿卓,我想你忘了我……”
段干卓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明白过他话里的意思来,眼眶接着就有些泛红,嘴撅了起来,故意扭开了头不再看他。
“好……”湛渊吻了吻他的脖颈,“不想喝今日就不喝了,明日再喝吧。”
说完,湛渊便横抱起他往榻上跑,用淫荡的笑来掩饰心底的情恸,“阿卓,到了该亲亲的时辰喽。”
只有在短暂的欢愉中湛渊才能不想心底的苦痛,才能不想二人还能走到什么时候,只用想,自己最珍惜的人还在自己身下,自己还能拥着他、与他一起沉溺在欲望的泥沼中……如此便够了。
大雪翩飞的夜最易动情,红绡帐暖,睡榻轻摇;却也最易让人绝情,心字成灰,万般情肠终究也只能一笑了之。
湛渊一睁眼,看到自己怀里的人没了,立马惊得清醒了。翻身下榻,只抓了中衣往身上一披,“来人来人!守夜的人呢?!”
等侍从们鱼贯而进时,湛渊正看着那四只空了的药碗发愣。
湛渊仍旧没从那些空碗上移开目光,喃喃道:“快去找他……快去……”
一扫地的小仆一直在房门外鬼鬼祟祟地觑着,听到他这样说才不顾身份的冲了进来,“大将军,先生……先生在后院里……好像发了疯了……大将军您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