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弯了弯唇,提笔思考片刻后刷刷写下一首七言绝句。
少女绕到书案后看我写的诗文,叉着腰看半天也评不出半句好坏,我忍着笑问少女:“姑娘觉得如何?”
少女比我要矮很多,我直起身能看到少女乌黑的头顶以及脑后一根寒酸的挽发红绳,上身除了耳畔挂着的石榴花再无其他点缀,我瞧着仔细,少女连耳洞都没有,更让我惊讶的是,少女所穿的盛装衣饰左肩上有一小块补丁。
结合少女随身携带的铜板,我敢直言此女家里过的不太富裕,毕竟谁出门带那么多铜板?不嫌累吗?
之所以将死沉的铜板带在身上,我猜有两种可能。
一来,这些是她所有的积蓄,放在家中些许不太平,只能随身带着。
其二,她不知道写一封家书要多少银子合适,上来就将三两多的铜板都给我,也许之前被别的书生骗过,以为代笔一封家书的价钱就是三两多。
此刻少女歪着头,迷茫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书信看,神情非常严肃,好似爹爹每回检查我的课业一般。
我微微的叹口气,如果我没有猜错,此女应该大字不识。
“要不要小生通读一遍给姑娘听”我好心提建议。
谁知少女不领情,噘着嘴,支吾挽回自己不认字的颜面:“谁要你读给我听,我长了眼睛不会自己看吗?再说了这诗文是写给兄长的,自是要兄长当第一个吟咏的人,你读了岂不是占了先机?”
少女新奇的说法听的我一阵发笑,敢情这人是忘了这首诗文是出自我之手吗?
“笑什么笑?!”少女脾气十分火爆,圆瞪着眼恐吓我,“再笑本姑娘撕烂你的嘴!”
我装模作样的拢拢衣袖,怕怕道:“小生不敢。”
少女这才罢休,见我真的只收半两银子,少女又气又恼,但这回不是针对我,“我道那姓刘的书生做甚不敢见我呢,原来黑心收了我好几两银子!哼,下次别让本姑娘碰上了,不然我不扒下他一层皮,我就不叫唐妙晚!”
说着,唐妙晚麻利的将桌上剩下的铜板一股脑收回荷包,又伸手将桌上的书信叠好小心翼翼的放进胸袋。
“谢了啊小书生!”
少女收拾妥当后,笑着将耳边那朵石榴花插到我头上,“听你口音不像是西邺城的人?”
我摸摸头上的石榴花,正欲取下时,少女急的连连按住我的手,少女五指冰凉,搭在我手上的触感却尤为的火热。
“等会禊饮踏青的人会打这经过,小书生长的如此俊俏白嫩,要是不想今夜被姑娘们抢回去做郎君,就好生戴着石榴花吧!”少女声音清脆如银铃,扬起的笑容中带着丝丝戏谑。
我怔楞了几息,恍然明白上巳节戴石榴花的意思。
——西邺上巳节这一天,年轻人盛行赠予对方石榴花,倘若头上没花的男人或女人被别人发现,大家都可以抢着将花插到对方头上,象征定情,是可以直接拉回家成亲拜堂的。
“给我了,那你怎么办?”我笑着指指头上的石榴花。
少女浑不在意的哼道:“本姑娘没人敢娶。”
说着就转头扎进迎面跑出的一群野外踏青的青年男女堆里,少女所到之处,男男女女的脚步都自觉的往旁边挪,脸上还露出嫌弃的晦气眼神。
望着少女站在人群中央没心没肺的跳起来跟我挥手,不知为何,我总感觉心口难过的紧。
“书生你少与唐家女儿来往的好。”
我刚坐下点了一碗兰花煎,摊子上的老板就凑到我桌前说了这句话。
想起少女站在拥挤街上被排斥的孤零零画面,我忍不住追问:“那女子怎么了,为何大家避她如妖魔?”
店家叹口气,伸手捂嘴小声道:“还不是因为她命不好,生下来就克死娘不说,周岁的时候又克死了爷爷,后来长大了又克死了奶奶,连寺庙的和尚都说她是个不祥之人,总之书生你小心些。”
我听了很不舒服,眉头一皱,人的生离死别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凭什么城中人要将其抱怨在无辜少女身上。
店家察觉出我的异样,神神秘秘的咧嘴笑:“书生你可别不信,这种荒唐事出现一次算意外,但若是出现两次三次就不能说是巧合了。”
我咀嚼花煎的动作顿住,“莫非那女子家人出事的时候,她都在现场?”
店家竖起大拇指赞许我猜的对,随即倒吸一口气道:“唐家老太爷是喝酒醉死的,要知道唐家老太爷年轻时就是个酒鬼,喝了一辈子的酒怎么会醉死?”
我慢慢嚼着喷香的花煎,店家不停歇的继续叨叨:“唐家老太太死的更蹊跷,老太太是咱们西邺数一数二的绣师,可谁也没想到,老太太竟有一天被自己的织布梭子戳死了,啧啧,梭子穿心而过,血流了一地,更古怪的是,唐家那个丫头正好在现场。”
说到这,店家见我碗里的花煎吃的所剩无几,急忙转身从锅里盛了一碗过来。
顿了顿,又道:“我记得那年唐家丫头才四五岁的样子,老太太的死被发现后,据唐家夫人交代,那丫头一滴泪都没流,两颗眼珠子直愣愣的盯着流血而亡的老太太,脸上似笑非笑,怪渗人的。”
“小孩子一时被吓傻了也说不准。”我端起碗喝了一口杏花茶,忍不住替少女辩驳。
“哎哟!”
店家猛的拍大腿,看着我一副懒散的样子,只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忿忿铿声道:“你若说她吓傻了才这样,那好,你猜后来怎么了,她兄长因为她断了腿,如今还摊在床上动弹不得……”
“不对啊——”
我打断店家,笑眯眯的道:“小生刚替那位姑娘写了一封去江南的书信,署名就是他的兄长唐方中,唐方中人在江南呢,怎么可能瘫痪在家。”
“那是她的庶长兄。”
店家斜了我一眼,“唐家上头还有嫡子呢,唐夫人宝贝的不行,硬是让那丫头给毁了,你说唐夫人能放过她?别说吃饱穿暖,在唐家,那丫头过的连个奴才都不如。”
旁边有食客插嘴:“嗐,那丫头有犯冲的命格,整个西邺城谁不知?我看呐,日后嫁人是甭想了,直接绞了头发上山最姑子算了,也好为那些因她而死的唐家人赎罪。”
“嫁人想都不要想。”
另外一桌有人嘿嘿淫.笑,“不过那丫头小模样长的真的还不错,不若跟了我癞瓜头也行,哈哈哈……”
我扭头看了说话的人,那人一脸的脓疮样子惊的我险些将吃进肚子里的花煎吐出来。
“得了吧癞瓜头。”
有人嗤笑道,“人家宁愿做姑子也不会跟你的,再说了,你是活赖了不成?就不怕沾了那丫头的身子,日后早死?”
癞瓜头闻言脸色骤变,低着头不说话了,只将秃头上的脓疮对着大家。
食客们吃吃喝喝说个不停,踏春泼水祈福的少男少女又有一波往这边走,我做的位置刚好正对着大街,不少姑娘红着脸跑过来献花于我,我笑了笑指指头顶已经快蔫败的石榴花,姑娘们失落的叹气离开。
正如唐妙晚所言,姑娘们看到石榴花后,果真没有再执着将手中的捧花给我。
不过,也有几个胆大泼辣的姑娘站着不走,拽着我不甘心的问:“我们注意你好几天了,你根本就不是西邺城的人,不是西邺城的人怎么会知道簪花婉拒的意思,莫非你这花是自己簪上去的?!”
“自己簪上去的不算数!”立马有姑娘上手想拔掉我头顶的石榴花。
我急急的起身往后退,身高的优势没叫这些胆大的姑娘得逞。
“快说,这花是哪里的?不说我就告诉巫女大人,违背上巳节规矩的人可没好果子吃!”
一帮姑娘气鼓鼓的要挟我,大有我不说清楚花的来历,她们就要将我就地正法的意思。
虎视眈眈的眼神看得我很是不舒服,我握掌为拳头落在身侧,冷笑道:“难不成我不说,你们还想强抢我不成?”
“那又何妨?”领头说话的女子倨傲的哼笑,“书生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整个西邺城有谁敢忤逆我唐妙柔?”
“妙柔小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还不速速报上姓名!”旁边有女子恶狠狠的助威。
我忍不住嘴角抽抽,虽说上巳节可以大胆的求爱,可这种强抢民男的做派是不是有些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