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员见他脸色不霁，识相地没有多加打扰。
雨势很大，站在门口的喻文州很快就被落在地上又喷溅起来的雨水打湿了裤子，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又楞楞地看着变成深色，贴在身上的裤脚。
湿凉黏腻的布片紧贴着皮肤的感觉很不舒服，但是比起另一个更不舒服的地方，只是被雨水打湿衣服已经称得上是享受了，因此他也不会回家换一身干爽的衣物，他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黄少天。
喻文州觉得自己这样一点都不正常，但或许他会喜欢黄少天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不正常的。黄少天不但是具机器，还是双手染满鲜血的杀人机器。而他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在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的普通公民，遵守法规按时纳税，甚至连交通罚单都没接过。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充满生命力，笑容灿烂如斯的机器人，让他不自觉地沦陷。
他一直是一个很理性的人，这种毫无道理也毫无未来的恋情发生在他身上简直就像是一个劣质笑话，连他自己都笑不出来。他没有告诉过那些不知道黄少天身分的人自己喜欢上一个仿生人，他的父母来访的时候也只认为照片里的黄少天是个普通人类，而儿子对前任念念不忘而已。
「确实是个很出色的孩子。」他还记得当时母亲看着照片，这么评价黄少天。
「但是你不能沉浸在回忆中过一辈子。」他的父亲这么说。
他只能苦笑，不然怎么说知子莫若父呢。
喻文州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应该就此忘掉黄少天，重新展开一段常人眼中正常的人生。
但是他办不到。他就像是一颗随着风被吹到石缝之间的种子，榨干极其有限的养分奋力生存着，而那些回忆就是他的生存所需，他的阳光空气和水。
在他挣扎着生存了两年之后，黄少天终于回来了，却是一个令他感到十分陌生的黄少天。或许失去的永远都是最好的，他回忆中的黄少天热情坦率，从不隐藏自己的感情和想法，就算是翻个白眼也充满吸引力。而成为AI管家之后的黄少天不断地强调自己是个AI──AI是什么？就是他可以从一片空白中一个字符一个字符撰写出来，所有的情感反应以及思考逻辑都被安排好的程序，是可以在他脑内铺展开来的程序图纸。
他才不需要AI。
他需要的是黄少天。
喻文州知道自己这么想太过走火入魔了，黄少天的本质就是一个人工造物，只是这个造物巧夺天工无人能及而已。黄少天很努力地想获得他的认同及肯定，他应该给黄少天更多鼓励……只是他也知道，所有刚出厂的AI管家都是这个样子的，努力获得主人的喜爱，满足主人的需求。他不知道的是，黄少天是不是也是相同的状态。
其实只要他要求，黄少天就可以伪装得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像以前一样称呼他为队长；一字不漏地记起他口述的过去，就好像还记得他们之间相处的所有细节；对他说队长队长我最喜欢你了，就好像那是一句如同以往那样发自内心的告白。
但是他不需要这种虚假的安慰，那会让他感觉黄少天真的消失了。
自从黄少天回来，喻文州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他总会害怕千机伞出错黄少天不复存在，也害怕黄少天再也学不会什么是爱，更害怕黄少天从此只将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的AI。这让他寝食难安，但他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只能一直孤独地压抑着，忍耐到再也忍无可忍。
——才发现他一直强忍着不去做的事，其实根本就是一个无效的指令。
喻文州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他一直是个天下无难事的笃信者，当初他说想成为正子工程师甚至还遭到老师冷嘲热讽，但是他办到了，还成为其中的佼佼者。
或许他应该承认还是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然后接受黄少天已经和过去不同并且可能不会再喜欢自己的事实，尝试用另外一种角度去看待黄少天。
——说的当然比做的容易，容易太多了。要是这样就能放弃的话，这两年之中他不知道放弃多少次了。
该丢掉那些记忆的人不是黄少天，是他。
喻文州苦笑了一下，掏出手机准备先联络唐柔或叶修，随即发现手机里满满都是叶修传来的讯息。
当中夹杂了一封唐柔的简讯，他点开一看，只有简单的四个字：我先走了。发送时间是1932时，或许对方等他等了一个半小时，也或许对方用完餐发现他还没到，就先离开了。
无论如何，他失约了。
他正想回复讯息向对方道歉的时候，手机就震动起来，来电号码是叶修的实验室。
喻文州一接起电话，就听见叶修问道：「文州？你怎么了，这几天都联络不上，少天说你父母那边临时有急事，他很担心你。」
他暗叹口气，「我被他反锁在屋里，三天。他断绝了我所有对外联络的管道，很抱歉我失约了。」
电话彼端的叶修沉默了片刻，「你可养出了一个犯罪天才，还是个影帝。」
喻文州只是苦笑，心想他更天才的那部份你还不知道呢。「前辈，请问唐小姐已经离开地球了吗？我想当面向她致歉……以及看看事情是否还有转圜余地。」
「过来谈吧，我在公司里。」叶修说完，干脆地收线了。
喻文州叫了陆行车，他家距离荣耀工程其实并不远，但是一方面是他亟欲知道能够补偿意外的方式，另一方面是，他不想在这里多待。
陆行车由系统的主AI负责操作，他只需要输入目的地就能安全、迅速且准确地抵达目的，和系统估算的时间误差不会超过三十秒，可以依据顾客的喜好调整车速，要是你不开心的话还能叫AI说个笑话来听听。
这就是普通的AI。
要不了多久，喻文州就站在公司的大门外，撑着向管理员借来的伞，抬头仰望着这一栋现代感十足的雄伟建筑，不禁有些怀念。
看守的警卫还认得他，他说明来意后没有多问什么就放行了。荣耀正子工程公司里还是一如往常地弥漫着浓厚的电子零件气味，连暴雨都掩盖不去。
叶修还是待在原本那间实验室，众人也习惯了他时不时就会夜宿实验室搞研究，在这里看到充气床都不稀奇。他熟门熟路地来到目的地，轻叩几下门扉。
「都告诉你多少次自己进来了。」叶修模糊不清的声音从门内传出，喻文州推开门，烟味扑面而来，呛得他轻咳了一声。
「前辈。」即使情绪低落，喻文州依旧礼貌周到地招呼着。
叶修终于从程序中抬起头来，看见喻文州一身狼狈的模样也楞了楞，「坐吧，吃过没？但我这里只有泡面。」
「没事，少天没有让我饿肚子。」喻文州笑了笑，「前辈，关于唐小姐……」
叶修对着他啧啧两声，瞥了缠着绷带的右手一眼。「都搞成这副模样了还护着他啊，你上辈子欠了他一屁股债吧？」
「前辈说笑了。」喻文州扯扯嘴角。
「行了，你也没心情和我闲扯，我就直接进入正题吧。」叶修侧身在办公桌旁的档案柜里翻找了半晌，才找出一个牛皮纸袋，纸袋正面印着唐氏的企业识别标识。
叶修从里面掏出了一张纸递给喻文州：「小唐说你爽约了她很生气，这顿你请。」
喻文州低头一看，是一张饭店的签单。上面的金额数字偏高，但在他的负担范围内，也属于该店的正常消费。他从桌上的笔筒里拿了笔，忍着掌心的疼痛签下名字，签名因此略有变形。
叶修从纸袋里倒出几个比普通尺寸稍大一些的储存卡，上面同样印着唐氏的标志，「小唐说这些先给你，资料量很庞大，但主要是因为用了很复杂的加密方式，应该要花不少时间破解。」
「给……我？这是少天记忆的备份？」喻文州楞楞地看着那些在实验室的白灯下强烈反光的储存载体，简直不敢相信得来会如此容易。
「小唐说这些东西她留着没用，也没办法破解。而且你能给的东西她都不缺，她想要的你也不会给……哦，这两句是我说的。她想认识少天，说这些就当作见面礼。她保证不会泄密，不过决定权在你手上。」叶修从抽屉里找出一碗泡面，「你真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