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样一张笑脸，这样一个声音——
在那个漆黑的、绝望的角落中，对他说，活下去。
灌下一大口白开水，孙翔难得地保持沉默。
被欺骗了这么多次，他几乎都有些麻木，或者说之前所发生的一切还跟幻灯片似的在眼前闪个不停，扑面而来的情绪密密麻麻地将他包围。愤怒是有的，失望也是有的，只是这些放在真正的绝望前就被忽视了。
孙翔承认，最后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感到了绝望。
所以在真相被揭露的瞬间，他反而茫然了，大脑一片空白，似乎已经忘记了如何去思考，此时的孙翔只有一个感想……
活着，真好。
叶修看着对方僵硬的表情，多多少少也猜到了孙翔心底的想法。
新兵之所以是新兵，并不是说他们的能力不如老兵，新兵的新，就是指经验上的不足。没有上过战场的兵，还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军人，这次考核中之所以会安排这么一项，就是为了锻炼他们的心理素质以及实战发挥。
荣耀，这个名字听起来风光，其实上都是由子弹和鲜血堆砌而成的，在一名军人的背后，是他们用生命维持的秩序……
风光的背后，也有失去。
这或许很残忍，但他们必须习惯，习惯却不代表忘记，而是学会背负。
肩上的担子再重，再多，也要咬着牙、挺着胸，站起来！
他们代表着荣耀的同时，也背负着荣耀。
因为他们是铁骨铮铮的军人，血管里流淌的是随时燃烧起来的热血。
……
孙翔在医院里躺了小半月，等到出院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中旬，在他们考核的时候就错过了国庆的时间，上头商议一阵，决定补上。
利用早就搭建好的舞台，这一次由老兵连的前辈们安排了一系列的节目，把出院的大伙儿聚集到了一起热闹热闹。
孙翔坐在舞台底下看节目，这段时间内他基本很少说话，像是被谁关上了某个开关，整个人的情绪都不对头，仿佛在刻意压抑着什么。
一根绷紧的弦，颤抖地坚持到了现在，却在表演结束后宣布通过名单的瞬间，断裂了。
大脑一片空白，张新杰平板的声线在脑海中一遍一遍的闪过，像是卡了带的录音机……孙翔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力有这么好，他记得每个人被念到的顺序，每个人的名字……可是这挥挥洒洒几十个名字中，却独独没有他。
空白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大脑，终于被铺天盖地的怒火所覆盖。
等孙翔反应过来的时候，酒精充斥了味觉，激凉的液体顺着喉管流进胃里，他打了一个哆嗦。
表演过后是照例的晚会时间，陈果从小店里搬过来了几箱啤酒，正给大家分发着。虽然不少人是大病初愈不适合饮酒，但这种条例在目前的情况下被无视了个彻底，不少人都敞开肚皮喝，玻璃瓶相碰间发出清脆声响。他们在庆祝，庆祝自己能够留下来，庆祝自己正式成为这里的一员。
唯有孙翔独自占了一个角落，他抱着喝了小半瓶的啤酒，打着嗝，脚底散落着好几个空酒瓶。
不善饮酒的孙翔是第一次想要醉了，醉得彻底，这样他就感受不到那些不断投向自己的视线——那些复杂的、犹豫的，虽然没有恶意，但依旧刀尖一般戳着他的脊梁骨，让他感到难堪和屈辱。
没有人过来安慰他，孙翔不需要安慰，骄傲如他，就算失败的狼狈，也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怜悯。
瞪大醉意朦胧的眼，他恶狠狠地瞪着那些企图过来搀扶的家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拖着歪歪扭扭的步伐向人群之外走去。
月光下孤零零的背影，看上去倒有些可怜。
踉跄着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孙翔扶着墙开始吐。不断腾升的酒气熏得他满面发红，用力眨了眨眼睛，压抑着心中翻滚的怒火，那些无法宣泄的情绪不上不下地卡在正中，压得胸口发疼。
一直跟在孙翔身后的叶修靠着墙壁，慢悠悠地为自己点上一根烟。
“所有分组中，只有你们这一组是一个丢下另一个，分开行动的。”
“……”
“你不会放弃同伴，却不肯信任他——对方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差。”说到这里，叶修看着对方因为不断呕吐而轻微颤抖的身影，叹了口气：“是谁给的你这种自信？”
漫不经心的语调中带着些讽刺的意味，就像一把尖刀，深深地扎进孙翔的心窝里。
身体瞬间停止了颤抖，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扑上去。
很快就被击倒——在清醒状态下都未必伤的到叶修的他，这会儿败得更快，两人几乎没对几招就被狠狠摔倒在地。孙翔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体内的酒精发酵，他只觉得面前那张脸愈发可恨，回忆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从最初的相遇到之后的为难，再到最后的欺骗和若无其事的讽刺……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混合着怒火一起压抑着胸口，几乎无法呼吸。
不想保持着这样难堪的姿势，孙翔挣扎着在原地坐起。叶修在放倒他之后并没有继续说些什么，反倒是转身慢慢离去——这样若无其事的姿态狠狠刺激了孙翔。瞪着那人的背影，他咬着下唇，气息间带着明显的颤抖，就好像是有一把火在体内燃烧，将他仅有的一点理智摧毁。
刚才打斗中被揍到的地方还在疼，一呼一吸都灼烧着肺部的空气，他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手中攥着一块起身时顺手摸到的石头。
站起身，孙翔的步伐有些摇晃，连腰都无法完全直起，只有那双眼睛，充满血丝，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危机所带来的本能让叶修停顿了一下，刚想转过头去就觉一阵劲风刮来，他不得不偏头躲开，却还是被尖锐的边缘划破了额角。
孙翔看见，叶修的眼神变了。
下一秒，他还未完全收回的手臂被对方抓住，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感到腹部一阵剧痛，让他不得不弯下腰，发出呻吟。叶修扣住孙翔的肩膀，一脚踩入对方两脚之间膝盖一顶，手臂使力导致孙翔重心偏移，直接将他撂倒在地。
倒地后孙翔本能地想要起身，叶修抬起脚，狠狠踩在他的肩头。
“小子，活腻歪了？”嘴角堪堪扯开一个笑容，叶修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慢悠悠地吸了一口。
他眼神锐利如刃，尖刀一般剐在孙翔身上，随着脚下的力道越来越大，军靴粗糙的鞋底隔着衣服研磨在皮肤上，火辣辣的：“还跟我玩偷袭？”
“……”因为疼痛，孙翔的酒醒了大半，却依旧说不出话来。腹部遭到重击导致他每一次呼吸都有点抽搐，嗓子干哑，酸水止不住地往上冒。
叶修盯着脚下人吃痛的表情，那双如野兽一般被杀意充斥的眼睛让人有些不舒服。
他歪了歪脑袋，吐出一口烟。
额角的伤口不大，却流了血，弥漫了他半张脸，此时的叶修看上去有些可怖，让人产生畏惧。孙翔望着他的眼神，竟然也有些本能的想要逃避，但一想到刚才自己再次失败就觉得异常不爽，现下更是硬着头皮瞪着眼，死活不肯认输。
这小子，倒是倔的像头牛。
心底有什么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叶修的眼神缓和了些，至少没有初时那般锋利。他将烟咬在嘴里，从口袋中掏出纸巾，擦了擦脸上的血渍。
“你给我记住了……”
含糊的语气，态度却是难得的正经。
“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荣耀。”
第34章
“如果还想留下来，那么明天过来找我。”
叶修留下这句话之后就走了，肩上的压力骤然一轻，孙翔喘了几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浑身是汗。
他望着头顶漆黑的夜空默默出神，时间一长，身上的汗水连带着酒气一起被晚风吹散，浑浊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孙翔吞了吞口水，狠狠地抹了把脸。
殴打教官这一罪名要是坐实了，可是要记过的，自从来了这里孙翔虽然时常冲动，但档案的记录中还是干干净净的……想到这儿，一股浓烈的不甘就像潮水般漫上来，堵得他胸口发闷。
他是真的想留下来。
之前因为怒火而沸腾的血液已经归于平静，孙翔揉着酸疼的肩膀，轻轻抽了口气。接着，只见他歪歪扭扭地站起身，扶住墙壁一步一步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