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陈良冷眼一直不离远处热闹所在,低声道:“悠悠,你变了不少。”悠悠冷冷道:“如你所愿。是件好事。”
陈良全神贯注于视线聚焦点,慢慢移了过去。悠悠始终未曾转身相对,缓缓合起了双眼。今年的冬天好冷,宴厅中虽然薰着檀香,烧着暖炉,她依然冻得四肢冰凉,瑟瑟发抖。这时,一双手突然在她肩上一拍,掌心的暖意如电流划过,迅速驱除了侵体寒意,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一个人躲在这,好惬意呀!”
悠悠欣然回首,便瞧见了笑容灿烂无匹的虚明,长身而立,神情自在又潇洒。而不远处,俊美无俦的卿云格格则正与八阿哥一起,矜持有节地招待宴会来客,谈笑风生。
“真是大胆。”悠悠故作嗔怪道,“你居然敢这么大喇喇地就出来了。”
虚明笑嘻嘻道:“怕什么?我有九十九条理由,可以解释虚明为何出现在此。”悠悠白她一眼,道:“那是。像你们这种人,说一百句话都不定有一句是真的。”虚明笑道:“所以一直听我讲真话的你,够荣幸了罢!”悠悠笑而摇头。
虚明叹道:“为了捧你的场,我才提前半年回来,谁知意外频生,差点便让我的春秋大计付诸东流。好在因祸得福,我这个来路不明的虚明,到底得了个能见光的身份,可算歪打正着。”言罢,她敛容正色凝视远处的风景,目光肃穆而深邃,一字字道:“而且,我等这一天,已经足足等了十年了。”
悠悠亦默默望了一会儿,半晌始又开口道:“对于这样一幅画面,有何感想?”
“很精彩的一出戏。”虚明平静道。
“还有吗?”悠悠追问。
虚明轻轻一叹,低下了头。
悠悠猛推她一把,挑眉道:“想笑就得意地笑吧,可别憋坏了!”
哈哈……虚明猛抬头张大了嘴巴,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肆恣无忌地,无声大笑。
等她好不容易笑完,才一脸夸张兴奋的表情,洋洋自得道:“这是艺术品!是你我共同导演创作的绝世之作!从这一刻开始,一切都将以我的剧本开锣上演!而我,终得解脱,彻底自由了!”
虚明还在慷慨陈词,悠悠蓦地把她揪到坐席上,端身埋首,等席间一些人穿行过去。
却听背后有人大叹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类的话,接着又有人泼冷水,斥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边说着“这云格格可非善类,五岁时便曾放言,绝不许未来夫君纳妾娶小,否则同归于尽,有死而已”云云,边渐行渐远。
虚明见悠悠看过来,忙道:“不是我。我没说过这话。”悠悠仍狐疑地斜睨着她。虚明嘴巴一努,微恼道:“我又不是傻子,明知这个时代的主流观念是什么,还故意说那些出格的话,上赶着去当那被枪打的出头鸟么?”
悠悠颔首沉吟,兀地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
“除了她,还能有谁。”虚明冷着脸道。
悠悠微微一笑,道:“我忽然有些惭愧。”
“卿云。”虚明苦笑一声,道,“她确实拥有被人神话的资本。”
悠悠不再接口,只是几不可觉地轻轻一叹,望向虚明的眼里,意味深长。
虚明摇摇头,猛挥袖甩去无谓的烦绪,昂然道:“去他妈的卿云格格,已死之人,却还阴魂不散。事实证明,只要机缘合适,谁都能坐上那个位子。什么都是假的,谁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是。”悠悠鼻端一哼,道,“你这可是大手笔。一刀两断,把所有东西都割裂得干干净净,地位,财富,健康,前程,婚姻,甚至亲情,友情,爱情……”
虚明却微笑着望过来,补充道:“你忘了,还有她的前仇旧恨,她欠的债,她背负的宿命,缘定的冤孽,悲剧的来源……嗬,太多太多了。”
“那你怎么不干脆把命送了算了?”悠悠道。
“如有必要,我是不介意的。”虚明呵呵道。
“好吧。”悠悠说不过她,无奈笑道,“你觉得好就好。”她替虚明斟酒满杯,问道:“接下来,你是打算留在京城大摇大摆地晃段日子,还是就此远游不再回来?”
“当然是继续我未竟的事业,将足迹印遍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了。”虚明笑眯眯道,“也是保险起见,等所有人都习惯接受了这位卿云格格,那才万无一失。”
悠悠扑哧笑出声来,说道:“那我得瞧仔细了,你的好运,又能用到几时?”
卿云
“第一美人果真名不虚传。”荧荧灯光下,陈良颔首回忆道。
九阿哥冷笑着一哼,但却无意答腔。
“只是……”陈良眉间舒展,释然笑道,“那张脸就如画上去一般,一点也不活色生香。”
“画皮?”九阿哥邪魅一笑,道,“才子就是才子,连点评佳人都三句不离本行。”
“若真是她回来了,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就怕她先放出一个□□,扰乱视线,自己却躲于幕后,静观其变。”陈良道,“只是不知我猜得对也不对。”
“那就当面向她问个清楚好了。”九阿哥笑道。
然而,大出风头的元宵赏灯会后,卿云格格竟收敛起了一贯的张扬,整天守在明尚额驸家中,一不见客,二不出门,就连其额娘所居的安王府,也未登门过访一次。
直到正月底,一算日子,京城自入冬以来,已有百日未见一滴雨雪水降落,以至人心浮动,怨声四起。长年吃斋念佛的太后,素存乐善慈悲之心,此时自然不甘落后,便召集了众嫔妃亲眷,商量着做一场法事祈天求雨,也算与君分忧,聊尽绵薄之力。既有太后懿旨,怎样也推托不掉了,卿云格格也只得拾掇得清爽一新,入宫赴会。
才下轿舆,便在慈宁门外碰上了九福晋,董鄂氏玉苓。各自见礼,玉苓怪声怪气道:“云格格,见你一面真是难。花灯会后,我三番四次邀你过府一叙,你都推而不见。今日瞧来,还是我这表嫂的面子不够大。”云格格微微一笑,优雅得体道:“九嫂怪罪,卿云不胜惶恐,只能在此告个罪了。”
祈雨法事将在慈宁宫中的大佛堂举行,两人说得三言两语,便有太监奴婢来引路。一进佛堂,满目经幡,檀香扑鼻,已然济济一堂的全部是公主福晋。按品阶逐个见完礼,小太监将卿云格格领至事先排好的位子,一张蒲团前,她不由得一呆,愣在原地。
她的位子,居然是佛堂之内的最末席,春寒料峭,不时从门窗缝隙偷溜进来的刺骨冷风,第一个招呼的,也是她。
卿云格格慢慢抬起眼,从她这末位再往上,便找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分别是十三侧福晋瓜尔佳氏锦书,和十四侧福晋舒舒觉罗氏悠然。她双唇紧闭,目光在悠悠面上徘徊良久,终究一言不发,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锦书怯生生地不知说什么才好,悠悠则望向了堂前深处,在那儿,步荻正与两位小公主闲谈说笑。悠悠叹了口气,忽觉有些难过。和硕卿云格格的高调回归,最碍谁的眼?相信虚明不假思索,也能答得十分妥帖。她这么想着,却只能保持一种沉默观望的态度。
“卿云,你怎么会在这?”晚到的十侧福晋郭络罗氏宝珠,进门就是一嗓子,立时吸引了一屋子的注目。她却仿佛未知未觉,又嚷道:“这是谁排的位子?”
静了一会,只见步荻越众而出,说道:“十嫂是叫我么?”宝珠故意上下打量数个来回,才道:“你?”步荻道:“我也是奉太后之命行事。”宝珠一哼,道:“我道是谁?拿着鸡毛当令箭,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步荻道:“若是我有什么错漏,十嫂不妨直言。”宝珠道:“好,我问你,这法事的座次是照什么安排的?为什么把卿云排到了角落里?”
步荻瞥了眼旁边一直缄默不语的卿云格格,说道:“宫中排位向来如此,各宫娘娘之后,公主在前,皇子福晋其次。而云格格毕竟未与八阿哥完婚,和公主福晋一处不太合适,只能单拎出来在一边。”“谬论!”宝珠大喝一声,又挖苦道:“如此一来,你这太后特使是否更该排在卿云之后?”步荻笑了笑,道:“我会与沂嬷嬷一道,伺候太后诵经上香,无需排位。”
宝珠一听,登时暴跳如雷,怒道:“从来排位都是按品阶拟定,卿云虽未完婚,但她本身便是和硕格格,与郡王同等尊荣,最次也得排在这里唯一的郡王福晋,大嫂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