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忽然笑了,平静道:“我不过仗着自己的良心。”
“好,既然你冥顽不灵,朕也无需再客气。”康熙仿佛已恼到了极处,唤道,“李德全,宣旨。”
李德全应着展开一道黄折子,朗声念道:“镶蓝旗舒舒觉罗氏明德之女,因太医院院士巴多明荐其于岐黄一道颇有天赋,特许宫中行走,谁知其实秉性顽劣,目无尊上,且行止乖张,扰乱宫闱,屡教不改。兹念明德膝下单薄,又此女却有几分歪才,灵犀通透,施以教化,或有回心归正之日,着即放其家去,只是永世不得行医。今皇二十三子胤祯已介婚龄,明德之女近才罹罪,盖少不更事,堪堪配为十四阿哥侧福晋,望其家去之后,宜养柔德,且慎勿骄,修心待嫁,则不负皇恩浩荡,朕之殷殷期盼焉。钦此。”
“永世不得行医……”悠悠口中喃喃,只这六字。
李德全走近她,道:“悠然格格,还不快领旨谢恩。”
悠悠一惊,回过神来,双手接过圣旨,脸上只是木呆呆的,也不叩拜,只不卑不亢道了声:“舒舒觉罗·悠然,谢皇上恩宠。”也不等康熙赐平身,也不觉腿脚酸麻,仍是木呆呆的样子,站起来就往外走。
按说悠悠如此失礼无态,康熙竟不计较,望着她好似梦游般出了殿去,忽然轻一跺脚,便在御案后头无声而笑。
李德全叹道:“这位悠然格格,此番栽的跟头可是不小。”
“倒是个有骨头的孩子。”康熙仍是笑着,道,“真便宜了十四那小子!”
话音刚落,悠悠便被乾清宫宫门高高的门槛绊了个大马趴,十分狼狈。
放生池
同生今世亦有缘,
同尽沧桑一梦间。
往事不堪回首论,
放生池畔忆前愆。
——元·赵孟頫
自那日开释出宫后,西山的“再生草庐”便被裕王爷收回,因家人不日将迁回京城,赵钱孙李周五人自然在外奔波打点,唯有穗儿一人陪着悠悠暂居裕王府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枯坐思过。
整个五月就浑浑噩噩的过了,进入到如火如荼的六月,日子越发难熬,于是康熙携太后前往热河,避暑塞外。悠悠庆幸,老四和十四也都跟着走了,经此一劫,无论面对他们中的哪一个,唯有别扭二字。尤其是十四阿哥,那日悠悠摔倒在乾清宫门口,胤祯好心扶她,却叫悠悠生生撂开了手,事后她记起这节,仍觉尴尬异常。
值得欣慰的是,家中书信未断,只是捏在手心,单薄许多。信中不见片字呵斥怨言,只略微提了句别有内情,万勿自责过甚,但悠悠还是嚼出了几分冷淡,几分隔阂。
六月中旬的一天,步荻偷闲来探悠悠,刚被领进悠悠一人独居的小院,便见她正站在藤萝架旁,朝空中挥手,于是抬眼望去,却是一只全身黑羽的大鸟,身形颇巨,生得极为彪悍凶猛,步荻站得远远的,都仿佛感觉到它振翼高飞时带起的凌厉之风。只见那黑鸟绕着悠悠盘旋三圈,长鸣一声,倏忽往西南而去,片刻之间已隐没云中。
步荻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呆了半晌,却听悠悠道:“你来了。”步荻点头走近,问道:“那是什么?”悠悠道:“那是猎隼,即俗称的猎鹰,鹞子,一般驯养作狩猎用的。”步荻奇道:“没听说过你还养鹰。”悠悠笑道:“猎隼可是贵族身份的象征,我哪有闲情闲钱来养这个。只是问别人借来一用罢了。”步荻注意到了她手上握着一块白布,依稀写着几个字,悠悠忙收回袖子里。其实此举纯属多余,步荻认字不多,又是匆忙一瞥,根本没认出上面写的是“七夕节前必回”六个字。
步荻从进门起,便觉院子与往常不同,环顾四周,发觉所有树上都挂满了黄布条,迎风飘动,将一棵棵绿树装扮得煞是得趣,好奇道:“这有什么意头吗?”悠悠道:“算是为五公主祈福罢。”顿了一顿,黯然道:“再过几年,还有谁记得世上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步荻此来本是陪她说话散心,谁想无意间又把话题引到了这件事上。
“一步错,步步错。”悠悠低声道,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太高估自己了。除了治病医人,我根本一无所长。如今连这仅有的技能也被禁用了,现在的我,就是废人一个,还有什么存世的价值……”
步荻拉着她的手,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开解,只问道:“你心里有事吗?”她虽痴长悠悠几岁,却从来看不透她的心思。
悠悠笑道:“哪个人的心里,没有一两个秘密。可在这个地方,没人管你是怎么想。”她轻叹一声,望着猎隼远去的方向,喃喃道:“现在的我,就好像飘在半空中,连心都在上下摇摆,都不晓得,我是不是,还是那个我……”
印底安神话中有一种奇鸟,这种鸟生来就没有脚,永远不能落地,只能在高高的云朵里休憩,只有死的时候人们才能见到,当比鹰还长的翅膀慢慢合上时,它将变得和手一样大。
宛然就是她这一类人的最佳写照。无根的命运,情感的疏离,永远的孤独,忘记,拒绝,却又深深恐惧着被忘记,被拒绝。
或许她一生中最繁茂的夏季已经不再了。
步荻近来心情很好,可对着悠悠这个样子,一向明亮的双眼也渐转暗淡,只觉闷闷不乐。悠悠见状,长舒口气,微微一笑道:“还是说说你罢。看你总笑咪咪的,遇上什么好事了罢。”步荻甜甜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只道:“你会猜不出?”悠悠转念一想,拱手笑道:“恭喜恭喜!”步荻举手要来打她,两人追逐着闹了会,便坐在藤萝架下纳凉聊天。
步荻生恐悠悠不信,道:“真的,他这一回是真的回心转意了。”语中的“他”自然指的是十三阿哥胤祥。悠悠静静听她继续道:“不知是不是我每日跟太后一起在佛堂虔诚朝拜的缘故,佛祖保佑,在正月里,十三随圣驾巡幸五台山的时候,给他托了个梦。他说,就是这个梦点醒了他。”步荻一脸悠然神往,悠悠却咂舌道:“佛祖托梦?什么梦这么邪乎?”步荻忙瞪眼制止她亵渎神灵,道:“我问他做的什么梦,他却不肯透露半字。问得急了,只回答说,是一个关于‘放生池’的梦。”
“放生池?”悠悠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了一遍,百思不解,最终笑着摇摇头,认定这不过是十三的搪塞之词。
“好大的雾!”
空荡荡的山间突然涌起迷迷蒙蒙的一阵浓雾,密密层层,看不出三尺之外,而人裹在白茫茫的湿气之中,亦渐感窒闷。隆冬腊月,怎地会起如此重雾?当真是罕见的异象。十三阿哥胤祥正琢磨着,倏的一个念头浮起,不会在做梦罢?
十三伸手拨开浓雾,忽见前方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他不自觉地就跟了上去。那人似是缓缓而行,可无论胤祥怎样紧赶慢赶,只能隐约望见一片青色衣角,其他便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在雾气弥漫的山路上,不消片刻,衣物鬓发便尽打湿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人停下的刹那,平地卷起一阵疾风,雾气转瞬间给刮得干干净净。胤祥这才瞧清那人的装束,竟是一个青衣道士,不由微感错愕,五台山乃是佛门圣地,怎地会有道士出没。当下也不敢上前搅扰,只站在一株百年老槐树后远远看着。
那道士伫立在一小池塘边,半天纹丝不动。池面轻烟薄雾,在岸上根本看不出水的深浅。就在胤祥快失去耐心时,那道士身形一晃,只听扑通一声响,竟跃入了池中。胤祥惊呼了声“啊”,正要飞步去救,却听身后有人道了句“阿弥陀佛”,惊得他急速转身,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灰衣僧人在持珠念佛。胤祥忙道:“师傅,有个道士投水自尽了,再不救便迟了。”僧人却道:“施主莫慌,那人并非求死,乃是放生也。”胤祥顿住道:“什么?”僧人道:“不瞒施主,此水不是别物,正是敝寺的放生池。”
“放生池?”胤祥仍不放心,惊疑不定地望着僧人,问道:“寻常放生都是些飞禽走兽游鱼,哪有人自己跳入池子放生的?”僧人双手合十,弯腰行了一礼,方道:“施主且宽心,听贫僧慢慢道明其中缘由。”刚才池水还起了几圈波澜,眼下已然恢复平静,想救也晚了。胤祥无法,且管听这和尚有何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