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了,只消一想起送她回帐时,那滴满一路的殷殷繁芜,他仍会感到失魂落魄的窒息,心脏停了跳动。
在时间的冲刷下,一切都可能成为淡而无味的白开水,然而血的回忆,很难褪色掩盖。
四十年·春
是年,多暗流汹涌,然除悠悠搬出宫外,无大事。
随着旅途速写陆续又添了天山天池,罗布泊,莫高窟,月牙泉,嘉峪关……卿云继续勾画着自己的足迹版图。
各自走在各自的路上,各自的人生各自耕耘,以求来年,开花结果,夏木荫荫。
四十一年·夏(一)
半年了,旅游速写已停了大半年了,定然出了大事,卿云……
悠悠将快翻烂了的厚厚一沓画稿又压回箱底,哈欠,懒腰,灭烛,开窗,东方微露鱼肚白,感觉不到一丝夏日的暑气。
卿云短于笔墨,画稿绝非出自她之手。旅游速写断了,也许她终止了旅程,也许信使出了差错,而更大可能是作画之人遭了意外。要知道,卿云可不是孑然一身地流浪江湖。
皇宫虽然人多事烦,太医院却着着实实会集了全天下一流的杏林高手,悠悠蛰伏两年,才知一山更比一山高。于是她竖起“再生草庐”的医幡,借居裕王爷在西山的一所庄子,潜心治学,精益求精,希望在医道上能更上一层楼。
西山的日子,平淡又安宁,舒适且惬意,仿若连空气中,处处都弥漫着长久未有的宁静,让悠悠的嘴角弯总平不下来。
每日里,或是在窗格下迎着朝霞晚日,静敛地读书;或是沐浴月白风清,聆听落叶无言花开有声;或是徒步素装踏苔而去,徜徉青山和绿水间;或是独个轻车简行,随性逛去拜访旧友新朋。反正,做什么,想什么,去哪儿,全由她自个做主。无论是小楼明月光,深巷杏花清,还是竹林淡淡风,这世间的任何美妙的景色,只要她喜欢,她就可以去追随,去拥有。因为,头顶天,脚立地,那整个天地就都是自己的了!
洗漱一新,悠悠背起篓筐,手握镰刀,扛上药锄,进山采药,移植到庄园后面的自留地里,然后又干起了菜农的活计。忙活完一上午,已是满身汗泥,灰头土脸,待到沐浴更衣,神清气爽地往案桌后一坐,脑子刚好进入最亢奋阶段,正是读书时候。
木格子窗棂,青纱竹影隔出了一室的清凉世界,大夏天的,凉得不正常,不正常到悠悠开始回望前尘。兴许她真老了。“下雨吧……”她默默念叨。
这哪是什么最佳读书时,凉得出奇,无非是一个人呆着自由了,却也孤独。
抬眼,书室微暗,依旧阴凉。
自从北上京城,悠悠就很怕日光,尤其是自窗缝漏进来的光线。
江南的夏天就很温和,帘子拉得再实,也总有亮晶晶的晴丝偷偷钻进画室,她喜欢摊开手,看光线在手上跳跃,很美。然后,顺着跳跃的光线,就那样发现了一幅幅画作的曼妙之处。于是每每酷暑难耐,偶尔也会想起那些个庸懒的午后,穿过丝丝跳跃的阳光,画中人的眼神,如微风一样清凉。
然而,现在怕了……她宁愿将每扇窗户糊上一层又一层的轻纱。尽管糊得很是美观典雅,风一吹,沙沙轻响,宛如听见了帘外雨潺潺,敲打着窗梗,簌簌有声。再细致入微地描上几支翠竹,每层都不同,风一吹,竹影交叠成一幅动画,仿若看见了山风吹过竹林叶梢,细碎得沁润心凉,爽爽有清气。
原本是为了消暑,谁成想,大夏天的,反而要着凉了。
“莫非我饿眼花了?”春日的阳光明媚而不刺眼,悠悠几乎惯性地,视线追着阳光跳动发呆,就发现了一个人。
那人一听乐了:“我来找罗先生借几本书。”
悠悠才醒味过来,慌忙丢笔,行礼完就僵住了,直面无话可说的窘境。这里是师傅(罗怀忠)的私人图书馆,不是皇宫那种场面地,没曾想会有外人闯来看到自己家常的随意样,真是太丢脸了!
“找到书我就走,你别拘谨了。”像是被感染了,二十五岁的四贝勒胤禛竟然有些怯场。
一回生,二回熟。
到第二次撞见,四阿哥懂得问了句:“又在画竹子?”
“哦,夏天要到了,窗纱得置换新画的。”想一想,悠悠觉得该添一句,“书读乏了,动笔换换脑子。”
“哦,趁天光好,多出去转转吧。”说着四贝勒拿书走人。
到了第三次,悠悠终于觉得对话毫无新意了,忍不住问道:“你怎么都借些西医外科类的书?”
“罗先生荐我先看着了解些。”四阿哥想了想,也觉得该添一句,“五妹的事,你也知道。”
“嗯,替我问候五公主。”悠悠目送他又拿书走人,继续埋首于自己的笔记。
而当两人不知第几次偶然碰头,探讨五公主病情时,夏天早咋呼呼地预告来期了。
悠悠烦出了一头薄汗,无奈而硬声道:“我还是那句话。与其有这工夫,我治好的病人都能排队绕紫禁城一圈了。”
“请慎言。”
“人命以数计,而无轻重分。”悠悠一步不让。两人不欢而散。
时隔半个月后,四阿哥终于才露面。
刚一照面,悠悠便吞吞吐吐问:“园子里都在传言,五公主夫妇婚后生活不谐,你听过么?”
四阿哥神色一变,却坦言:“五妹尚好,已被额娘接入宫中小住,只是病体缠绵,常有黯然厌世之语。”
悠悠陷入沉默,淡淡道:“人一生病,容易生出消极偏激的念头,想来唯有德妃娘娘与她母女情深,方才听得苦口忠言,好好劝慰便是了。”
“怪不得无论罗先生还是巴先生,尽皆叹服于你的见识。”他瞧出了悠悠眼中的不忍。
“是罗师傅荐你来此?你是特意……怪不得。”悠悠一改此前的不耐烦,四阿哥心里不由又生出了希望。悠悠捧起书案上排好的一摞书,笑道:“巴先生不在,我也无妨妄充一回专家。其实往前追溯,西医之外科术在中国医史上早有记载,最著名的莫过研制出‘麻沸散’的华佗。曹操苦于头风病久,乃是脑内长了一个瘤。华佗既然诊出病因,便提出要用斧子为他撬开脑壳,取出肿瘤。江南时,你也曾观摩过一回割除盲肠手术,无论剖腹开脑,道理都是一样的。人的头骨乃由多块巧妙嵌合而成,只要环境适宜,条件许可,自可打开天灵盖骨,除去病因,再行缝合,休息个把月之后,病人头颅便能完好如初了。可惜曹操本性多疑,惜命太甚,一代名医竟就此命丧他手。而世人多如曹操,认为血光之灾不祥,避而远之,渐渐地此术便失传了。”
“原是如此。听你这么细细讲来,我便好像突然宽了心。”
悠悠笑着摇摇头,道:“与开脑术相比,开膛换心之术便容易些了。如何开法,巴先生那本《人体剖学》图文配合,写得明白,你不妨拿去参详参详。”
四阿哥低头接过,翻了几页书,轻声说道:“书我早已看过……只是图中所注名词术语太过偏僻,看得我一知半解,愈加迷惑。”
“哦,哪里不懂?”悠悠立时郑重起来。此书她可出了大力,康熙赞以‘言简意赅、鞭辟入里’八字,可不是白饶的。
四阿哥正在紧张,见她蓦地里一脸戒备,转念一想明白,不禁哑然失笑。
悠悠忙抽出记载这一节的书册,从头解释起来,每讲一点,便要确定地问上一句:“懂没?”语重心长的口气和不可思议的神色组合在一起,让四阿哥忍笑忍得很是辛苦,还得不住点头称是。讲到动刀的细节,悠悠又觉光用语言无法表述明白,四下找不见平日惯用的铜人模型,于是顺手就抓了四阿哥这个真人充数,一手握书,一手在他身上比划下刀的准确方位和走势,直到陈述完毕,又问一句:“可明白了?”抬头看见四阿哥满头满脸的古怪,这才惊觉自己职业病发以致行为造次,却仍装作一无所知地再问了一句:“这下总懂了吧?”
“如何还能不懂……”四阿哥道,渐渐从僵化状态缓和了过来。
“窘里个窘!”每将以上情形回想一遍,悠悠就觉烦乱,忍不住吼它一声。反过书册往案上猛地一扣,离座来回踱步,脑子里将陈良的“闲事莫理”之论又过了一遍,顺便大骂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即便时刻自律,可一旦碰上罕见的奇难杂症,便是技痒难耐,跃跃欲试。“此事尚有挽回余地,再不可因一时冲动,意气用事了。”悠悠自言自语,下好决心,便呆呆立在了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