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卿云,你们来了。”忽有一人上前一拜。卿云一愣,登时喜出望外,拉住他道:“你出来了!”十三阿哥胤祥淡淡一笑,先皇驾崩当天,四阿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迎他出来,现下已守灵数日未眠,眼底布满血丝。容颜虽显憔悴,但或因已介不惑之年,他神色间十分平静祥和,丝毫不见幽居十余载的萎顿之气。兄弟重逢,胤禩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毕竟十三当年被关,与他脱不开关系。
胤祥身旁跟着的小太监一脸倨傲,出声提醒道:“十三爷已被皇上册封为亲王。”言下之意,品级较低的八贝勒应行全礼。胤禩不禁露出微笑,尚未回应,胤祥已低声呵斥其退下,拱手歉仄道:“奴才无状,八哥不必理他。四皇兄素仰八哥聪敏有大才,一早便颁下旨意加封八哥为亲王,领衔众弟兄齐心为国报效。”胤禩还礼道:“此等美意,胤禩愧不敢当。”
卿云低头走开,去照拂哭灵的诸太妃。胤祥近前一步,小声道:“还望八哥以大局为重,就当小弟求你了。”胤禩不禁苦笑,他还有得选吗?
胤禩趋步向前,跪在大行皇帝梓宫前,回想一生沉浮荣辱,皆由棺中之人掌握,取决于其一念之间,此时天人永隔,再大的怨气,再多的委屈,也尽烟消云散,不必再提了。只是可惜天家情淡,总是有始无终,如今灵前服丧,他竟连一滴泪也没有。
正自慨叹,却听身后一声大喝:“大胆,怎不参拜皇上!”胤禩只当是在叱问自己,撩袍起身准备回答,一回头却发现有两人挡在前面,被斥责的也是此二人。
九阿哥阴着脸,说道:“前几日见皇阿玛还好好的,无缘无故,怎会突然驾崩离世?会不会是有人狼子野心,暗中谋害,然后自立为君?”胤祥急着连声大叫这两人:“九哥!十哥……”十阿哥却白了他一眼,帮腔道:“皇阿玛传位十四弟的遗诏,可是我等亲眼所见。确实不曾听闻皇阿玛又改了主意,属意他人。”
“先帝灵前,两位阿哥不可造次。”守护灵位的前总管太监李德全从地上爬起来,擦干眼睛,说道:“先帝所下圣旨,均由南书房翰林学士草拟,不但敬事房会存档,内阁与起居注官处也有记录,三方一对照足以辨真伪。”胤祥忙吩咐左右:“还不速速取来,以正视听。”老九与老十见他们有恃无恐,更是惊疑不定。
不多时,敬事房太监便取来了封存的遗诏,再与内阁记录与当日起居注一对,竟然全都对的上,且分毫不差。
十阿哥大吃一惊,九阿哥却哼了一声,道:“这是伪诏,既然打算矫诏篡位,这些东西自然早就准备好了。”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静得针落可闻,所有人都为他们捏了一把汗,特别待在命妇人群之中的十福晋安吉雅。卿云转了一圈也没寻见悠悠,却看到了脸色雪白、身子发颤几乎摇摇欲坠的安吉雅。卿云走过去抓起她的手,轻轻打开她捏得紧紧的拳头,问道:“你很害怕?”安吉雅勉强勾了勾嘴角,到底是笑不出来,颤声反问:“你不害怕?”卿云笑着摇了摇头,转目望向大殿中央之地。
“九弟十弟,不可无理取闹。”胤禩伸手扯住九阿哥的臂膀,说道,“皇阿玛尸骨未寒,别惊扰了他老人家安息。”
十阿哥听他这么说,一下子焦躁起来,压低嗓子道:“八哥你怎么就不明白,一定要拖延时间,等十四弟回来便好办了。”
“是十弟你不明白。”胤禩拿来九阿哥手中的遗诏,细细看过一遍,合起递还给胤祥,望向坐在灵旁的四阿哥,笑道:“既然都对上了,诏书怎会有假?”言罢对着四阿哥屈膝跪下,口中三呼万岁,行叩拜之礼。此举完全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九阿哥与十阿哥均呆在当地,面面相觑。胤禩行礼完毕,回首喝道:“九弟十弟,还不快随我参拜新君?”九阿哥叹了口气,拉着十分不情愿的十阿哥,依样画葫芦,勉强施了个礼。
从适才起始终一言不发,甚至头都没抬一下的四阿哥,这时终于回过神来,笑着亲自扶起胤禩,后面的老九老十便也顺势起身,十阿哥嫌弃地一拍膝上尘土,仍是气鼓鼓的样子。
四阿哥又将胤祥和内阁大臣马齐、隆科多宣到面前,命他四人在为先帝治丧期间总理一应事务,并强调凡事皆以胤禩为首,以示特别优宠。四人自然领旨谢恩。
回到八府,十阿哥冲口便质问胤禩:“一个小小的亲王,哦,还有一个总理王大臣,你就被老四收买了?八哥,你……我真是无话可说。”其时康熙已逝,皇子不得无故多于二人私会的禁令自然也就废除,因此他与九阿哥丧服不除,便一路尾随胤禩回来了。
胤禩也不动气,问道:“那十弟你以为,我们该怎么做?”十阿哥被他问住,转而看向九阿哥求教。九阿哥便道:“老四暗中收拢了隆科多,可以掌控京城,困你我兄弟在笼中,但老十四却领兵在外,逃过一劫。他手中还握有军权,麾下统领数十万之众,只要一口咬定老四谋逆篡位,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大军一挥,长驱直入京师,他老四还不得乖乖投降。”
“不行。”胤禩一口否决此议,皱眉轻叹,说道,“皇阿玛有句话还是说对了,党争误国。过去咱们几个兄弟小打小闹,毕竟只在朝堂之上,祸不过百余众,生不出多大的乱子。可一旦动起刀戈,两军对垒,说小了是生灵涂炭,百姓受苦,往大里说,随时可能动摇国本,大厦倾颓。届时,你我便都成了千古罪人,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九阿哥默然片刻,缓缓说道:“一天前,我的奴才,我额娘宫里的奴才,一共十二个人全都被老四抄家没籍,发配边疆。何玉柱跟了我这么多年,只因不肯离家那么远,就被强迫自缢。人都死了,老四还不罢休,居然叫人烧毁何玉柱的尸身,将骸骨送去发配地。”虽然他极力压抑,但声音不住颤抖,流露出满腔悲愤之意。
“畜生!没人性!禽兽不如!”十阿哥怒不可遏,恨恨然骂声不绝。
九阿哥却平静下来,冷冷道:“老四和我们结的梁子可不小,今日小示恩宠,明日也许就磨刀霍霍向你我。难道八哥你就甘愿束手就缚,眼睁睁等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胤禩静静望着二人,道:“丛林之中,一山不容二虎。两虎相争,一方失败,便注定了要被淘汰,下场只有一个,只是早晚而已。”
话中饱含无限苍凉之意,听得十阿哥亦不由黯然神伤,瞥见自回府后一直在旁边抚琴的卿云,为了抛却心头悲戚哀思,便大声嚷道:“卿云,你倒是说句话呀!光在这弹弹琴,有什么用?能救命吗?”
卿云双手按住震动的琴弦,抬头笑道:“你八哥说得很好啊。生亦何欢,死亦何哀,值得你这么大动肝火吗?”
十阿哥被他们闹得一口郁气闷在胸中无处发作,直恼得挠破头。九阿哥拍拍他肩膀,两人一起告辞而去。
目送这二人离开,卿云踟蹰片刻,方轻声问道:“你还是不肯走吗?”
胤禩无奈一笑,歉然道:“只怪我先前心存侥幸,思虑不周,以为只要助老十四承继大统,众人便可安然无虞,谁知又生变故,以至于此……从今日起,我必须开始为他们每一个人想好退路,否则,否则……”
“否则于心不安?”卿云叹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尽管胤禩断然否决九阿哥的提议,但九阿哥私下自作主张,又非始于今日。回去之后,他就立刻飞鸽传书,将京中发生之事,悉数告与镇守西宁的十四阿哥胤祯知晓。
十四收到书信,惊怒不已,只盼插上翅膀立时飞回京城。可纵然他归心似箭,一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登时陷入两难。他领兵在外,无诏不得擅离军营,也调不得半个兵卒,加上年羹尧在旁掣肘,令他更加动弹不得。按九阿哥信中言道,四阿哥已然嗣位,占据主动,那他孤身回京也改变不了什么,可若当真拥兵同往,又很容易落人口实,污为造反。那时背后的年羹尧再同时发难,捅上一刀,他将腹背受敌,胜算无几。
如此犹豫不决数日,很快,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到了西宁,可宣他回去奔丧的旨意却久久未至。手下将领也都劝十四,子奔父丧,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无人敢说三道四。十四心浮气躁,确实再也等不下去,干脆将军务全部交托给年羹尧,光明正大地带着十余军士,星夜兼程,驰驿回京。却不曾想,他这一昏招,又把自己推入了四阿哥的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