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前堂突然传出了极轻微的一下声响。卿云本能地警觉起来,李老汉早就睡了,难道十三这么快就回来了?
卿云也不重新点灯,直接开门下楼,虽已尽量放轻脚步,但踩在木梯上的吱吱呀呀声,在这寂静非常的房子里,仍是极为刺耳。屋子不大,楼梯尽头便是一道侧门,一迈过去就是前堂了,卿云刚一拐弯来到门前,忽然眼前黑影一闪,没防备之下就被人捂住了嘴,然后一个低沉的嗓音语速飞快道:“别慌,是我。”
“我管你是谁。”卿云心道,打开一早就握在手里的火折,晃出火苗,漆黑的屋子斗然一亮。那人急忙去抢火折,喊道:“别点……”不等那人说完,卿云直接把火折戳向了那人张开的手掌心,四周随即一暗,那人也被烫得退了回去。卿云立刻躲开几步,再度擦亮火折,猛地转身,高举到那人的正面,同时照亮了两人的脸庞,迸发出异口同声的惊呼。
“对不起……”卿云颇为惶恐,这么多年没见,她竟然没认出师父的声音。
“怎么是你?”肖颜亦大为吃惊,“胤祥呢?”卿云答道:“他不在。”肖颜眉头紧锁,忽叫一声“不好”,适才乍明乍暗的火光一定投射到了屋外,掉头想走,门却已经被大力撞飞了,一群蒙面黑衣人冲进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卿云镇定地将堂前最大的两个烛台点燃,眼角已瞥见陈良从人群后走了进来,问手下:“只来了一个人?”尚自摸不着头脑,几个黑衣人已将整栋屋子前前后后搜罗了一遍,回报陈良:“没找到。”看来,这帮人彻夜坚守在外,也未发觉胤祥的悄然离去,卿云不由心头窃喜。但陈良这时却道:“不在更好。”顿时又令得卿云疑窦丛生。
陈良向肖颜略一拱手,彬彬有礼道:“师叔的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贤侄免礼。”肖颜欣然接受他的行礼问安。
卿云原以为陈良是为了蹲守来与十三会合的四阿哥,可照眼前的情形,似乎并不全是。
她走上前道:“深更半夜不请自入,你们这是私闯民宅。”陈良看也不看地就手一推,卿云便连退几步,跌倒在一张椅子上。陈良几乎不曾使劲,她却如此不堪一击,一推就倒,完全出乎肖颜的意料之外。
莫不是……肖颜疾步上前,拉起卿云的右腕一瞧,震惊得半晌无语,过得片刻,目光闪烁,流露出不知是自伤亦或惋惜的波光,叹道:“你居然也和我一样……”忽地眼神一凛,狠厉地投向陈良,嘴角含笑道:“看来今天又多了一笔账要算。”
陈良无所畏惧,挺身直接道明来意:“当年师叔窃取了本门掌门,害得我师父郁郁而终,这一笔老账又该怎么算?我此来,正是为了替师父讨回个公道。”
肖颜眯起了眼,道:“是啊,你在江南这些年可是下了大功夫,软硬兼施,处心积虑地收揽了我手下好几个镖头,一步步地架空我,蚕食整个镖局么?”
陈良道:“师叔如此顽固,不识时务,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就只有请师叔主动让贤,交出镖局话事人的位子了。”
肖颜笑着摇了摇头:“南镖镖局非我一人私产,夺了我的位子,也不见得就能掌控镖局。”
陈良亦笑了,叹道:“师叔久居高位,原来竟还不知,镖局上下人心之所向么?”
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局外人卿云瞧瞧你,又瞧瞧他,头一次如此清晰地了解到,各方间的争斗,已激烈到如此白热化的阶段,俨然撕破了脸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肖颜突然想起了旁边围观的卿云,大手一挥,不容置喙道:“无关的人赶紧走,别在这碍事。”
“可是……”可是卿云已答应了胤祥要等他回来,怎能轻易离开。
陈良懒洋洋道:“师叔,这位师妹不是您的弟子吗?”肖颜轻描淡写地反问:“这人现在身上没有半分我的武功,怎会是我的弟子?”她转而直视卿云,又问道:“由头至尾,我从来没有承认过,你是我徒弟,我是你师父,是也不是?”卿云只能点点头。肖颜眉头一舒,道:“那还不走。”话落只是轻轻拍了卿云一掌,卿云就直接越过人墙,飞出了大门外。肖颜又斜睨着陈良:“江湖事,江湖了,向来与手无余力的凡人秋毫无犯,这是规矩。”陈良不予置评地耸耸肩。、
这帮黑衣蒙面人真的只是陈良招募的绿林中人吗?肖颜只看他们脚上的军靴,腰间的军刀,且行动整齐,出奇的一致,心中已有答案。然而陈良原就无意隐瞒,因为死人会永远保守住秘密。
飞出老远的卿云,直到后背撞上一棵梅树,方才停住去势,落在地面,神奇的是,身上居然一点伤也没有。
卿云就这么躺在地上,无助地望着天。倘若站起来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那她就算走了,以后也永远是现在这么一滩烂泥。一想到这,她就羞臊得再没脸面活下去。可是留下来,她也还是地上的一滩烂泥,一个累赘,反而还要牵连别人分心照看自己。无论是身为郭络罗·卿云,还是八福晋,她其实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使陈良不敢轻举妄动。
或许有些奇怪,但现在的情形,促使她第一次真正地正视陈良这个人,并第一次感到了后怕,甚至是莫名的佩服。一个人总要有弱点,才能够被拿捏住。但陈良此人,似乎真的无所畏惧。面对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再精明的棋手,也束手无策。
如果她还有武功,还可以选择留下帮助肖颜,与陈良死战到底。可是,如果永远是如果,不拥有与之同死的能力,又哪里来与之共生的权利?
再躺下去也是无解。卿云咬咬牙站起来,掉头离去,宁愿羞臊而死,也不回一次头。毕竟,她一早做出了选择,放弃重新修炼武功,做一个纯粹的凡人,便注定了今天与肖颜不再同道的结果。
再说了,梅园里那个人是谁?那可是肖大。纵千军万马,亦面不改色,无论任何高手,陷入何种困境,她皆可来去自如,宛如游戏一般,没有自己的拖累,再多的人也困不住肖大。
她选择了相信师父,尽管肖颜从没有承认过,就像相信当年的自己一样。
跑出梅园的卿云,处于停摆状态的大脑,却一直盘旋着胤祥的一句话:“你是不是真那么闲,找点事做做吧”。奔走在迷乱狂风中,她又是懊恼,又是庆幸,口中喃喃自语:“是该找点事做做了。”
下了决定之后,她一路打听着来到城南三尺巷,敲开了何府的大门,这时天已大亮。虽然时候尚早,又是不请自来,但匆忙出迎的何焯却并不意外,只淡淡道:“您来了。”
卿云点了点头,迈过大门,风势减弱,雨季的第一滴雨点也落在了她额头。
步入何府,不知为何,卿云忽然起了“这是世上唯一一处未被世俗沾染的清净之地”的念头,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檐上青草,墙角小花,无不令她豁然开朗,全身心的安适宁静。虽在人境,却无车马喧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看看天上云卷云舒,一天就这么过去,听听窗前花开花落,一生就这么过去了。除此,人之一生还有什么值得苦苦强求呢?
也许她真是累了。被领到一间布置精巧的内室,闻着沁入心脾的熏香,彻夜未眠的卿云立刻倒头大睡。
这一觉,她睡得又沉又踏实,再睁开眼时,已过晌午光景,弥漫在空气中的饭菜香,立时引得她精神大振。卿云刚坐起身,侍立在侧的人听见响动,连忙拉起了放下的纱帐。卿云着意打量了一眼这个娴静妇人,竟是何焯夫人本人,亲自来伺候她起身洗漱。
打开窗户,下了一早上的雨已渐渐小了,但是这种季节,是停不了多久的。
何夫人的手很巧,虽然卿云的头发还不长,却依然梳了个江南正时新的好看发髻。卿云还在端详研究,何夫人已端来了一套藕荷色新衣,满是细致华美的刺绣,卿云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领口的祥云绣,赞叹不已。何夫人笑着谢过赞赏,道:“八爷和福晋的恩德,妾身全家都铭记在心。自迁居此地,每一年,妾身都会挑选最好的料子,一针一线皆不敢假手旁人,做成新衣送去府上,聊表寸心。今年,总算能亲眼看到福晋穿上了。”每一年?那加上这一件,应该是一共五套了。卿云不禁微微一笑,谢道:“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