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162)

作者:谢堂前u 阅读记录 TXT下载

“铃”字那最后一点填得太满,溢出的朱漆便顺着碑面淌了下来。卿云瞧见了,便从袖里掏出一块崭新的丝帕,小心地将其抹去,就好像在拭去墓主人的最后一滴血泪。

“想必你认得这帕子?”擦完之后,卿云低头摊开丝帕,露出了上面绣着的紫茎黄花的纹样。卿云笑了笑,又道:“这是菱花,跟你身边那块一模一样。这样的帕子,我还多的是,十年前天天带在身边,可惜从没人发现,我也从不敢说,这毫不起眼的水生小花,才是真正的我。”她点燃了帕子,看着它一点一点烧尽,神情显得特为轻松,道:“本就是我自己一人在意的东西,烧了这最后一块,也就再没什么了。”她顿了顿,深深望着那鲜红的名字,好似在留恋最后一丝曾经鲜活的生机,而随着目光渐渐虚化,那最后一丝鲜活也终于被风带走了。“相识是缘,那丝帕便是你我曾相识的唯一见证。我从未想过,还会有人如此珍视这么件无谓的物什。今日我已身无长物,提笔描字添色,便算是报答你这份知遇之情罢。”

轮到左边,卿云什么也不说,直接执笔上色,奈何手不住地发抖,试了三次终是不成。卿云只得搁下笔作罢,苦笑道:“还是不愿原谅我吗……”

“那就说说话吧。”卿云席地而坐,望着阴沉沉的天色,不由得生出了就近垂在眼前,触手可及的错觉。当然,她心知这只是错觉。须臾,才缓缓道:“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实在不是个完人,对于完人,我从来是敬而远之,至于如你们般,那样渴慕完人出现、以至甘愿俯首追随的人,更是敬谢不敏。不知道是我的荣幸,还是合该我倒霉,身边总是不缺这样的人。你一个,暖玉一个,这份看重,是我永远无法同等回报的,可你们还是傻得一头扎进去……是拼着搭上自己的命,也要让我内疚至死吗?若是如此,那你们成功了。”

“没有你们在旁边,提醒着,衬托着,或许我永远不会自知,自己已是如此之罪孽深重,我该谢谢你们吗?日后,无论再走得多远,俗世之内,红尘之外,我都不过是个身带镣铐的囚徒,我该怨恨你们?不。”说完“不”字,天上飘下了第一片雪花,望着天的眼角,一滴清泪也随之滑落下。她想起了多年前跋涉在雪山之顶,从那虚云子的拂尘之端挥扫而出的一世清明,“何时才能去清净之地,做无辜之人。”

听见身后响起连串脚步声,卿云垂脸暗暗拭去颊上泪痕,拿笔蘸了蘸朱漆,举在眼前,摘去笔上的几根乱毫,沉声道:“你名叫巧儿,可巧的是,每次遇见你,都是我遭了难,最落魄的时候,怎能不叫我讨厌?你越是要靠过来,我对你的厌恶,便越深一份。哪怕你救了我,我也不会多谢你,我只会讨厌你的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你!……”停在背后的人当即便要发作,却不知叫谁给拦住了。

卿云边描那个“巧”字,边轻轻道:你总说我救过你,恩重如山,现下你也救了我一回,咱们一命换一命,从此无拖无欠,两清了。”

背后那人再忍不住,冲上来摁着她的肩,强迫她跪下,声音悲愤之极:“云格格,你要讲良心!你欠得何止是一条命,孩子呢?你还害死了我们爷最爱的孩子!”

“小齐子!”十二阿哥的声音再不复平日的祥和安宁,微微颤异道,“退下。”

小齐子不情愿地放开手,哭着奔了出去。卿云实在难以为继,停下了笔,回首正好对上了十二阿哥的眼光,四目相投,凝望片刻,卿云低下了头,十分艰难地才开口问道:“为什么要叫住他,便是骂我一句也好……”

然而,依旧是长久的静默。当她瞧见那双脚一步步走到了跟前,仍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接着,一双大手握住了她执笔的手,轻轻抬起,平稳有力地继续描石碑上那未完的字。看似是两人在合写,实则卿云满手心都是冷汗,半点力也使不上,唯有痛苦地闭上眼,道:“我对不起你……”十二阿哥只是摇了摇头,卿云便没看见。直到描完了最后一笔,十二阿哥方才轻声道:“是我没有照顾好她,也没有顾及你。”卿云猛地睁开了眼,两人同时松开了手,那笔便滚落在泥土里,那最后一段香也终于燃尽。

鹅毛般的雪一片接一片地下着,纷纷扬扬,簌簌无声,仿佛将这一块地方完全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十二阿哥续上了三炷香,两人一起磕了个头,卿云道了声“对不起”,又转向十二阿哥磕了个头,话却再也说不出口。十二阿哥眉眼低垂,将手按在她头顶,便如佛家上师给弟子摸顶加持一样,目光似哀苦似悲悯似豁达,长长叹息一声,笑道:“你何时才能长大?”

卿云不懂何谓长大,自然无法回答。也许她已然长大了,也许这一辈子都拒绝长大。

过去的事,尚不全知,未来怎样,只有天知道了。

解开腰上的麻布带,舒府的大门总算进得去了。见到悠悠时,她正在唱着摇篮曲,哄孩子睡觉,看到卿云,也只微微点了点头,全无意外之色。为了不惊扰到孩子,二人出了暖阁,在温度略低的正堂里叙话。

悠悠打量一眼,问道:“穿得这样单薄,不冷吗?”卿云道:“还好。”悠悠见她站着不落座,便道:“十四不在家。”卿云笑道:“所以我来了。”

穗儿奉上热茶,悠悠就吩咐她:“去把今年新做的几件冬衣取来。”穗儿眼角一瞥卿云那布衣荆钗的装束,答应着去了。卿云也只得笑道:“我并不是为讨盘缠而来。”“我知道。我也没什么好的衣服可送。”悠悠笑答,态度颇为殷切,“我早知道,你不会在这呆久的。可有了下一步的去向?”卿云摇头,问道:“有什么好提议?”

悠悠噙了一口茶在嘴里,岔开道:“成婚不满三月,八福晋无端被逐回娘家,才几日光景,便传得整个北京城沸沸扬扬,议论纷纷。一开始是同情老八者居多,都道是名声历来毁誉参半的云格格恶行发作了,八贝勒忍不可忍,愤而逐妻。但渐渐地,随着你娘家人上门兴师问罪,老八却只是三缄其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舆论便掉了个头,人人都在猜测,可是他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错漏被抓住了,方至如此。”

“挺有意思。”隔了良久,卿云才回道,只是表情并不如何有意思。“一直听说,小弘春体弱多病,现下可好些了?”

悠悠道:“过得了今冬,也活不过明年。”简短的回答,冷眼旁观她那神情,竟像是在说别人家的孩子,不冷不热。

“就真的没法治了?”卿云皱眉道。

“他得的,是和你一样的病,不同的是,你是后天所致,他是先天不足。有没有得治,你还不清楚吗?”

“我还以为,有孩子以后,能够调和一下,不让你和十四再那么生分,天天见面,也跟南北两极似的。”卿云叹道,既然是同样的病根,她猛地醒悟,叫道:“那……”

“你不愿用的东西,我就愿意为了一个孩子,去打扰死者安魂吗?”悠悠自然早想到了暖玉用命换来了那块符牌,非常决绝地否定了她的提议。

“这怎么能一样……”卿云望着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古怪幽复,沉吟道:“原本还有一块放在那位若林姑娘处,可惜她失踪后,居所也被烧成了白地,此刻更往何处去寻一根新的麒麟角……”

悠悠含笑道:“你真信世上有麒麟?”卿云愕然:“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悠悠稍作思忖,说道:“我最近新得了一本古书,上面记载了,上古神兽麒麟常于极北寒凉之地出没,以地厉之火为食,奔行如火,鸣音如谣,其角如冠,赤烈如骨,佩之宜子孙。倘若真有麒麟神兽,却从未有人们将其猎获的记录,如何知道佩其角,宜子孙?据我猜测,地厉之火指的是火山岩浆,而所谓的麒麟角,不过是深入地底深处,产于火山岩洞之内的一种矿石,成分不明,早有人将其采出过,因此才知有何药用神效。只是久而久之,愈传越是玄乎罢了。”

“你不行医,真是世人一大损失!”卿云忍不住叹服道,却未在意悠悠笑容中平添的三分苦涩,“极北寒凉之地,还要有火山,我想起了——长白山!”最后的答案简直呼之欲出,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报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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