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找我了。”悠悠虽然在笑,嗓音却冷冽得令人不寒而栗。
“我不懂你的意思。”八阿哥竟仍在试图倔强坚持,拒不承认。
悠悠轻蔑一笑,不再出声。
“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八阿哥目光一厉,道,“你到底对卿云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悠悠怫然而怒,不可思议道:“你怎么敢如此理直气壮地来指责我?当时发生了什么?你会不清楚吗?”
“我……我不知道。”
“那你听清楚了。”悠悠咬唇道,“下毒的虽不是你我,但毒药是我研制的,你眼看凶手下毒却不阻止,一样是助纣为虐的帮凶。这是她默许下发生的又如何?这不代表凶手就可以无罪开释。善恶到头终有报,谁也逃不掉!”
八阿哥腾的一下像是浑身都烧起来,激动得指尖都在发抖。
“谁也逃不掉……我也逃不掉……”悠悠已然双目含泪,喃喃道:“一个用于麻醉,一个醒脑提神,麻药加人造醒神剂,原来会变成毒素,生麻断经素……多么伟大的发现……我怎么就一时高兴忘了形,轻率地说了出去……”
她的脸上挂着疲惫不堪的笑容,八阿哥却觉得内心深处的一个什么地方开始冻结,冰冷寒意不能控制,丝丝渗出冻结全身。
“你,制的毒,不会解,你怎么?”八阿哥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但是喉咙干涩刺痛,嘶哑着几不成句。
“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对症下的良药?”悠悠苦笑道,“明知是杀人箭,卿云还不是挺身受了?明知是贻害无穷的救急方子,我还不是用在了她身上?明知不是自己的东西,你还不是动手要了?残了一条手臂,卿云尚且能承受,娶一个无所出的妻子,你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我很可笑吗?”八阿哥反问。
“没人可笑。”悠悠淡淡道,“我只是没想到,才两个多月,你竟这么快便发觉了此事。”
八阿哥自己却觉得甚是可笑,回府之后,独自一人悄悄地进了书房,谁也不许惊动,关紧门窗,谁也不想见。他颓坐在椅子内,臂肘撑在书案上,双手扶额,连带着遮住了眼睛。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卿云的那一句“你不会希望娶一个有残缺的人做妻子的”。
那她让自己发的誓又算什么?她明知自己不能生育,却逼他当众立誓,日后之嫡长子只能是她所出,这竟是要他断子绝孙么?若那弄影当真怀了他的孩子,她却第一时间通知自己回来要做什么?一个无子嗣的皇子,又有何前程可言?
他完全不敢再深想下去了。
那这段日子的两情缱绻又算什么?什么温顺可怜、依恋仰赖、妩媚欢好,都是假的吧,不过是迷惑自己愈深,拖延真相愈久的陷阱。这比往日的冷面恶语,又要更加可怕上千万倍。
他命令自己不要想,脑子却依然不受控制飞速运转。
窗影渐渐东移直至不见,夕阳终于缓缓落了下去,带走最后一点光线,及其温度。
夜色凄迷,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似有又无,若即若离。
等得太久,不知不觉已梦入南柯的卿云,忽然间被脸上一片冰凉惊醒了。陡一睁眼,却见八阿哥坐在床边,而那片冰凉的触觉,是他犹然冒着寒气的右手。卿云想握住他的手,他却已收了回去。由于背对着屋里唯一的一支烛光,看不清他什么表情。
卿云坐起身,八阿哥却走向窗边,隔着远远地重新坐下。未几,就连最后一支巨烛忽闪了几下,也灭了,短暂的黑暗之后,暖阁便整个沐浴在清冷的天光中,一个正对在明,一个背靠在暗。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都睡过一觉了。”卿云揉揉眼,打了个哈欠。
“你在等我?”胤禩隐约笑了一笑。顿了片刻,才又道:“我今天去看了悠悠的孩子,孩子的情形越来越好,幸亏我当初猜错了。”
卿云一愣,随即心虚地垂下脸,竟不敢搭腔。
“当年是九弟他们对不起你。害得你与十三弟从此天涯陌路,不然,你们的孩子现在比弘春还要大些了。”胤禩口气淡然,就像在说毫不关己的事。“这事我也撇不清关系,你一定很恨我。”
卿云惊讶地抬起头,茫然不知所对。
胤禩仍是淡淡地继续道:“是我错在先,因此无论你说了什么,我都不计较,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能包容……我以为,你没那么恨我,我以为,时间能够冲淡所有怨怼,我以为,只要尽力弥补,终有一日你会从心底接纳我……我太高估自己了……”
“你说这作甚么,我,我不明白……”卿云颤声道。
“弄影诊出有喜脉时,你是高兴居多,还是伤心居多?你自己最明白”
“不是这样……”卿云的脸唰地变成惨白,嗫嚅地试图辩解,声音却渐渐低得再也听不见了。
“我还记得,我对你立下的誓言。你明明清楚,我绝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但你希望的,却只是我早日破了誓,早日脱身得自由。如果孩子真是我的,你是逼着我履行誓言,还是自己动手解决,一样逼我反目?”
听着他如此平和地,将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一一说破,卿云真是羞惭无地,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赢了。”胤禩长时间的默然之后,又重复一遍:“你赢了……”
卿云像被施了定身术,只是看着他起身,向自己走来,短短几步路,却仿佛走过了几个世纪。
“我明天送你回去,从此无论何去何往,我都不会再过问。”说完胤禩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想拽住他的手,然而眼前一片模糊,终究抓了个空,只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渐行渐离视线,直到消失在门外,哪怕心底已汹涌成灾了,她也没有喊出一句“别走”。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仅剩的一点点希冀终于破灭殆尽。她爬到地上,便如一块石头般,蜷缩着呆坐了一夜。屋子里暖意融融,他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别傻了,他这一去,是再也不会回头了。你早猜到了有今日,怎么到这会儿还要犯傻?”霎时间,泪水肆虐,倾盆如雨。
为什么在她终于想依赖一个人,偷偷懒时,结果却总是去如春梦了无痕,尽付流水?
改过
门房见他二人回府,还当是回来省亲,急匆匆就赶进去通报。然而只送到台阶前,八阿哥便站住了,也不看她,侧着身,默了默,只轻道了声:“我走了。”随即翻身上马,扯着缰绳就要挥鞭而去。
恰在此时,卿云忽然冲过来扯着他的衣角,哀声道:“我知错了……”八阿哥没防备,一鞭子已经甩了下来,落在马臀上,顺道在她手背划下一条血印。那马奋力拨开四蹄,绝尘而去,有怎是人之两腿,能够追得上的?脚下止了步,目光却紧紧跟着不离不弃,只盼能觅到一丝的犹豫与不舍,哪怕仅仅回一下头也于愿足矣。奈何这迟来的望穿秋水,终究落得了一场空。适才那一鞭子即便是无心之失,又何尝不是一种必然之举。
“姑爷怎么走了?”门房通报完便领着仆人出来搬卸车上的大小箱包。
卿云无力地笑了一下:“就连他,也不容我了。”
“您说什么?”门房从未见过她如此灰暗的脸,惊讶得摸不着头脑。“听说格格回来了,老爷福晋都高兴坏了。”
“先把这一车东西卸了吧。”卿云吩咐道。趁着众人忙碌,她仰起头,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便循着日照之向,悄没声息地往东南方去了。
这便是她的老毛病又犯了。脑里一片混沌,脚却停不住地四处乱转,漫无目的,甚至专往牛蛇混杂之处钻。饿了便买吃食,尚未入口又被几个流匪拦在了僻静处,她倒也干脆,主动交出了一应财物首饰,见难得一只如此合作的“肥羊”,流匪两眼放光地还要搜身。卿云后退着往泥里一跌,摔了个灰头土脸,却也将支火铳摔落在手边。她茫然地望了一眼,拿起递给那匪头,几个流匪面面相觑,立时作鸟兽散。
爬起来后,一身再鲜亮的锦衣华服也已污秽不堪,卿云全不在意,反觉一身轻松,捡起地上沾了泥巴的吃食,揣在怀里,却将火铳随手丢进了路过的一个小池塘。当惊起的水波渐复平静,她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直到四周已然吹灯拔蜡的民居起了咒骂声,她才收了声,随便挑了个方向,不知疲倦地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