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无风,那雪花便如片片飞絮,静静飘荡在天地间,徐徐而落,绵绵无声。
虽没有寒风灌领,但他二人还是掖好了各自的斗篷,沿着一条河岸东堤缓缓向北,踟蹰而行。
“你说今天这位老人家,算不算是享尽人间福乐,一生无憾?”卿云侧头看着他问道。
“也许吧。他的福气确实都快赶上皇阿玛了。”八阿哥语带欣羡,说道,“不过,生的儿女数可远不如皇阿玛,如今连十四弟都有了子嗣,只消哪个孙子辈争点气,比那老倌早个十几二十年就实现了六世同堂,也未可知。”
卿云忽地站住了,脸色有些怔忡不宁。八阿哥察觉到异样,她便假装是看雪看出了神,还伸手接了几片雪,雪花一飞入掌心,迅即瞬间融化为一点水渍。在出卖自己之前,卿云眨了眨眼,略显慌张地岔开话题道:“你说,那只小绵羊自投虎口之后,怎么样了?”
八阿哥也站定了,深望着她道:“我以为,你永远不在我面前提九弟了。”确实,如非必要,卿云的确是抱着这么个心思,不过现下对她而言,这个话题却又安全得多了。
“你恨他吗?”既然开了个头,八阿哥便不妨继续追问下去。
卿云不由失笑,道:“恨是很费神的,一个小丑,值得么?”八阿哥好奇起来:“那什么样的人才值得你恨?”卿云淡淡一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八阿哥了然地点点头,也不知是否真的明白了话中真意。
“对不起。”卿云犹疑道,“由于我的存在,疏远了你们兄弟的距离。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他屡屡下死手,必欲除我而后快?”
“我知道。”八阿哥道。卿云登时愣住了。八阿哥无声而笑,左手搭着她的肩,道:“你懂的。这世上有的关系,不是任何外力干扰,就能轻易疏远、甚至阻隔得了的。”
卿云的脑筋连转了几个弯,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推想的出发点根本就是错的。她不禁又换了一种眼神,看着眼前之人。引而不发与畏手畏脚,有时在表面上看是一样的。有人明目张胆地害到了自己的妻子头上,身为丈夫却毫无反应,这么不光彩的事可不招骂吗?但是显然,八阿哥是属于前者,因为看得足够透彻了,自然摈弃了所有无谓的作为。
卿云慢道:“难怪你们俩会走到一条道上去。各自所需所求,彼此间皆知根知底,自然经受得住任何挑拨离间。”原来在他眼里,前段时间自己的作为,是如此的无谓。奇怪的是,卿云竟未感到一点气愤不平。
八阿哥却怕她因此迁怒着恼,边察颜观色,边道:“九弟已经答应,以后再不会主动找上门来,寻衅生事。你放心。”
“为何?”卿云一问完,又苦笑着自答道,“是因为在他的大仇面前,我的分量就不够瞧了?因小节而失了大局,就不值得了,是吗?”
八阿哥不出声,就当做是默认了。
“看来,他与陈良二人,真是天生的一对主仆。”卿云长长叹息了一口气,流露出深深的疲惫与厌倦,“而你与他,也是天生的一对搭档。所谋者相同,他不怕你不尽心尽力,你也不必担心他抢班夺权,真是绝配。”
这或许就是卿云与悠悠最大的不同。很多事情,悠悠能理解,却绝不会认同,于是无形中便与人隔了一层生分。而卿云再不认同,也一样能接受,毫无避忌地坦诚相谈,也就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八阿哥不禁莞尔,暖套里的手也忍不住轻轻握紧了紧。也只有她,才能将自己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彻,最后甚至还暗示了一下,走得同样很近的老十、十四二人,所欠的那一点缺憾又在何处,竟比自己还要更想深了一层。“卿云。”他嗓音低沉动情地唤了一声,许久之后方道,“幸亏当初我留下了你,不然又去哪里再找一个懂的人?”
卿云默然,若在九月十八之前,她或许会因此而得意,沾沾自喜。可现在,她也只能苦笑一声,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是经历、付出了多少,才能换来一句简单的‘懂得’?”她举起双手在面前,空落落地望着,心事苍茫。“我现在才真正懂得,什么叫难得糊涂,糊涂难得。”她怅然失笑,又道:“不过我若是早明白了,也没咱俩的什么事了吧?”
八阿哥尚未置一词,那边有家里侍卫骑马来,附耳通报消息。八阿哥一听惊讶非常,转脸直接对卿云道:“一起去趟九弟府上。”
破
又死了一个。这一回轮到了卿云口中的小绵羊。
行刺主子不成,反遭不测,这样的奴才,绝对死有余辜。若非半夜弃尸荒野被逮了个正着,事情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了了。
一见到八阿哥的面,九阿哥的哈哈珠子何玉柱立刻叫苦连天,遥指客厅道:“十二爷已经杵在那一天了,只要把金铃交给他,怎么劝都不肯走。”卿云一听见“十二爷”三个字,便身不由主地打了个冷战。八阿哥望了望客厅方向,问道:“尸体呢?”何玉柱特意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道:“怕落人把柄,又拉了回来,暂时停放在了侧院偏房。”卿云道:“带我去。”八阿哥却道:“还是先见一见九弟,把眼前迫在眉睫的事解决了要紧。”
何玉柱伸手一让,领着他们绕过客厅,抄捷径直接去暖阁见九阿哥。可站在庭院内等了好一会儿,都不曾请他俩进门。
卿云等得不耐烦了,便命令何玉柱:“带我去偏房。”何玉柱道:“爷正在看病,是从外面特别邀来的大夫,就快好了。”八阿哥问道:“九弟得了什么病?”何玉柱一下子换上了便秘的表情,欲言又止。卿云识趣地走开几步,何玉柱确定言论安全了,才咬耳对八阿哥道:“金铃那丫头行刺时,正引诱我们爷在办那事儿,可把我们爷吓得不轻……因此……”八阿哥不自觉地瞄了一眼卿云,满满的啼笑皆非感,却半点也没法流露在脸上,实在憋得慌。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一个须发皆白的布衣大夫提着药箱走出来,听完了何玉柱的介绍,忙跪下向八阿哥行礼。待转到卿云面前时,这位老大夫硬是表情凝固,完全呆住了。
至于卿云,看到这位老大夫的第一眼,身上的鸡皮疙瘩就全部起来了,这会儿又被他跟研究罕有病例似的使劲打量,卿云便愈发惶恐不安,下意识地挽着八阿哥的手臂,往他背后躲了躲,唯恐被人瞧见。八阿哥也不诧异,而是善解人意地让何玉柱带她去见金铃。
来到侧院,敲打念经声便嗡嗡地响个不停,非但无凝神静心之效,反而又催发了卿云的头痛。
何玉柱解释道:“这是福晋的意思,办场去污法事,扫清所有不干净的东西。”卿云眉头一扬,道:“原来你们也怕受冤枉死的人,怨气聚集,徘徊不去么?”何玉柱陪笑数声,支吾道:“福晋说笑了……”
卿云捂着耳朵穿过道场,走进一间四壁不透光的小黑屋,几支白烛的映衬下,用白布随便一裹,停放在一块木板上的长条状物体,显得格外阴诡瘆人。卿云此时竟无半分惊惧之意,上前揭开白布的一头,露出来一张血迹斑斑、眼睛仍然圆睁的面孔,明白诠释了“死不瞑目”的含义。然而这毕竟是一张得偿所愿的姣好面容,全身不着一缕,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尤其是那双眼中凝固的最后一丝神色,远离了狰狞可怖,一如其主人生前一样,纯良无辜,从无害人骇人之心。
“该死的不是你。”卿云喃喃自语。就好像草甸上的那一夜,最该死的两个人,却怎么也死不了。卿云从怀里取出那块染血的绣帕,盖在那依然鲜活的倔强双目之上,只觉得腿一软,扶着墙缓缓坐倒在地。
铺天盖地、无休无止的念经声越来越大声,吵得她烦不胜烦,就像一根电钻,兹兹响着拼命往太阳穴里钻,震得整个脑袋痛不欲生。而一旦撬开了一个豁口,那些勉强封闭住的不安分,便会接踵而至,哪怕是如此微不足道的缺口,也会经不住山洪巨吼般的冲挤,瞬间土崩瓦解。
如果她足够愚蠢,自知笨拙的站到一边,无非是维持原状,更不会救不成一个,反搭上一个。
如果她真的聪明,那就把事情办的干净漂亮一点,大家一块开开心心、和和美美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