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福晋只穿着亵衣,披头散发地跑出了内院,府里看到的人几乎都惊得下巴掉了。尽管红素拼命拦着,却犟不过卿云,硬要在府门口等着八阿哥回来,反应过来的人赶紧招呼着要关上大门。
两人分站一边,在四个人一起使劲推动下,朱漆大门缓缓合了起来。当中间只剩一条缝隙时,却忽然被外面抵住了,同时传来马起云的声音:“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关什么门?”红素顿时大喜,叫道:“快开门,是八爷回来了。”于是内外合力,刚刚掩上的门,便又再度徐徐打了开来。
八阿哥迈过门槛一进来,卿云便奔上前拥住他,一脸柔顺而委屈的笑,显得格外可怜。“拖了这么些日子,总得向皇阿玛交代一下差事办得如何了,等急了吧……”八阿哥一看她衣衫单薄,弱不禁风的样子,忙脱下秋斗篷将她裹起来,转脸怒斥下人是怎么照顾福晋的,若是卿云有甚病痛,必饶不了他们云云。
“哟,这是唱的哪一出?”一直在外观望的十阿哥,边进门,边弄点声响化解自己突然出现的尴尬。
卿云呆呆地看他一眼,不但面无表情,还丧失了语言能力。十阿哥大喇喇地反倒尴尬起来,倍感压力。八阿哥扶着卿云往里边走边道:“十弟今晚留下吃饭,你俩也好久不见了,进去收拾一下,出来一起陪着他聊聊。”十阿哥一听忙摆手客气道:“我就不用招呼了,来八哥你这,还不熟门熟路的,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八阿哥不禁莞尔,卿云还是表情全无,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红素来搀着她先行回房,一路还频频回首,痴痴地望着八阿哥。八阿哥亦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离开,以备时时都在她视线之内作出回应。
十阿哥看着不对劲,侧脸小声对八阿哥道:“你来找我时一说,我还不信,平时多机灵一个人,今天这么一瞧,还真是傻呆呆的,跟丢了魂一样。到底出了什么事?”八阿哥冲着再度回头的卿云微笑点头,口中却叹气道:“她心里有道坎,迈过不去。怪我一时疏忽……”十阿哥很快明白了,道:“我看就是闲的,没事干净瞎想。”这话说得一针见血的精辟,八阿哥拍拍他的肩:“因此才找你来陪她说说话,开解开解。”
“啊?”十阿哥摸了摸后脑勺,那边红素又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苦着张脸,只一个劲催促他们赶紧去看看。
八阿哥立刻跟着她奔到书房前,唐兴等人正抓耳挠腮地在外头乱转,一见到八阿哥回来,便如蒙大赦,也不敢高声,指手画脚地比划着发生了何事。八阿哥皱起眉头,将门往上一提再往里推,门便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阳光透窗而入,将整个新修好的屋子照得黄澄澄一片,转了一圈,却不见卿云,心不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屏住呼吸,脚就像踩在海面上,高高低低地越过一排排满满当当的书架往里探看,每察看一排,心就狂跳一顿,直到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找到一个与书架不成比例的渺小身影,他才松了一口气。
听见脚步声,卿云抬起头,便瞧见八阿哥单腿跪在面前,关切的脸,就近在咫尺,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哭道:“你怎么才回来呀……”原来这才一转头,她就完全忘了刚见过八阿哥这回事了。
由于数日不曾开口说过话,卿云显得沙哑低沉的嗓音,竟一下子勾起了八阿哥的回忆。去年七月六,卿云还是虚明的时候,两人的初次见面,她就是用这样的声音自我介绍。虽然是故意装出来的……八阿哥心头酸涩,紧紧拥她入怀,连续说了两遍:“对不起,对不起……”眼角亦隐隐闪着泪星。
饭是吃不成了,但看到卿云终于哭了一场,八阿哥总算心中略安,亲自送她回房躺下。一连几天不曾真正入眠,卿云已是疲惫不堪,她害怕再惊醒后犯头痛,更加使劲瞪大了眼,不敢再睡。八阿哥瞧着心疼,自己亦是无计可施,想了想,便让红素去请十阿哥进来。红素愕然:“这,这不大合规矩……”八阿哥道:“眼下还顾得上那个?快去!”
“十哥也来了?”卿云似乎有所好转,领会话意明显快了一些。
十阿哥一进门,便无所顾忌地高声道:“听说你睡不着啊,卿云,要不你试试吃点药催催眠?”八阿哥笑道:“她不是睡不着,是睡不踏实。”十阿哥“哦”了一声,没了下文。任八阿哥挤眉狂使眼色,还是没了下文。
卿云默然片刻,兀地问道:“你怕做梦吗?”十阿哥啊地一声,表示没听懂。卿云又接着问:“你有很怕在梦里见到的人吗?”
“没有。”十阿哥很干脆地回答。
卿云深望着他。连八阿哥都明白了她想问的是谁,他却仿佛还懵懵懂懂的模样。
“真的没有。”十阿哥急了,“不就是做梦么?都是假的,怕什么?”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卿云不住口地喃喃自语,每念一遍,便如给自己壮胆打气一般,神态语气都跟着变化了几分。当八阿哥洗漱过后,放下帐帘,躺在她身边时,卿云的声音已与往日无异了。
帐外尚有两三枝烛火未灭,蒙蒙胧胧地透进来,漾开了一帐的昏黄微光。
就着残光,卿云忽然伸手轻抚八阿哥的下眼睑,劳累加上睡眠不足,那里的眼圈眼袋可谓无一不缺。她看了愧疚更盛,轻声道:“你放心睡吧,这回不会再惊醒了。”八阿哥握住她的手,道:“好,我看着你睡着了就睡。”卿云一时情动,不自禁地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角。这还是婚后以来,卿云头次主动与自己亲近,八阿哥禁不住满怀欣喜激动,不由分说把她抱在怀中,彼此间都是静静的,呼吸可闻。从来只有两情相悦,才是最令人春风沉醉的美好。
许是身体撑到了极限,之后卿云又感染了风寒,连续三天高烧不退,人虽病得昏昏沉沉,面容却是十分安详。或许这也是一种自我疗伤方式吧,放一把火,把脑子里所有的芜杂荒草烧个干干净净。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进入十月,朔风乍然呼啸凛冽起来,天色虽死沉沉的一片灰暗,却不甚沉重阴霾。
为了便于卿云休养,正房西暖阁比宫里还要早地笼了地炕,再点上凝神静气的香料,熏得整间屋子都暖洋洋的温馨如春。
八阿哥在南窗前的炕上设了个简易书案,将那些冗冗杂杂的公文书函都搬了来,就着天光批阅回复。这一日,他兀自捧着一本账册沉吟,一抬头却见裹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脸的卿云正望着自己,笑意盈盈。直看得他亦不由得心情大好,也这么笑望着她。
卿云伸了个懒腰,忽然异想天开道:“我想出去逛逛。”八阿哥当然不准,道:“今儿天不太好,等你再养几日,挑个和风丽日的天气,我陪你去。”卿云唔地一声□□,把头埋在枕头里,两只脚啪啪地敲得床板直响,以示抗议。八阿哥只装作看不见。卿云偷眼见他没反应,便静了下来,在床上滚了几滚,裹着被子当外衣,踮着脚哧溜溜跑到了炕上,盘腿坐在胤禩对面。
胤禩既惊讶又好笑地看着她。卿云很知趣道:“你做你的事,不用理我,就当我不存在。”胤禩只好依言继续翻看手上的账册,却怎么也没法如刚才般全神贯注,眼角老忍不住去瞄对面在干什么。卿云突然又道:“我渴了。”胤禩便叫人来添茶。卿云一双眼却直直地盯着他手边那盏,垂涎三尺:“我看这一杯就挺好。”不等胤禩作何反应,已迅速抢了过去。光是听她咕咚咕咚地牛吞海饮声,胤禩便再忍不住了,无奈道:“我这还怎么做,你教教我?”卿云却已耷拉下了脑袋,闭目装睡。胤禩拿她没辙,只好假意重重一摔账册,接着倒腾。
暗自闷笑了会儿,卿云又凑上去,见他在白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一长串大写数字,问道:“你在做什么?”胤禩头也不抬道:“算账。”卿云拿起一本账册,发现原来是山东全省各县府一年上缴的税赋总账,她一看满纸的文字账,立刻觉得头大,便道:“户部没人了,要堂堂八贝勒亲自来算账?”
“倒也不是。这事说来就话长了。”胤禩也是遇到关卡,难以为继,便放下笔,详细回答她:“是四哥新近入主吏部之后,便建言要革新官员升迁考评制度,其中一部分涉及到地方官所辖区的财政状况,就需要户部介入,共同推敲出一套可供参考的标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