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这里确实没有外人,只有他们一班成了家的兄弟,否则如此不堪的话流传出去,皇室颜面何在?四阿哥默默走到门槛前,哐当一声,重重合上了灵堂大门。
“十阿哥”继续垂头丧气地呆着,仿佛隔绝在一片真空中,再大的热闹都置若罔闻。九阿哥则冷冷发笑,附耳对前面的八阿哥道:“看这两副熊样!”
八阿哥不置一词,起身去劝架,不想大阿哥立马调转矛头,指向这位和事佬,阴阳怪气道:“八弟这回可是出了大威风!想要什么只管说,何必偷偷挖哥的墙角,现下倒教训起我来了。”就差没当面啐一句“小人得志”了。
“大哥,八哥可是一片好意。”十三阿哥看不过眼,忍不住抱不平。“十阿哥”闻声抬起了头,也道:“对,可别不识好歹。”
“反了,反了!”大阿哥嚷了起来,“莫忘了,在这里,我才是大家长。”他心里其实也委屈,总而言之,他这回是走背字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光顾着泄一时之愤,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他显然已成为这儿最不受欢迎的人,触犯了众怒的边缘。
身为和稀泥的鼻祖,三阿哥瞅准时机,把两人拉离得远远的,一劝一个准。
被强行摁回到蒲团上,大阿哥犹然骂骂咧咧。隔了老远,“十阿哥”还能闻到一股子黄汤味。所幸无人揪着这点攻击他,毕竟长兄为大,德行操守问题实在难以启齿。
这时,耳边却突然飘过一个阴恻的声音:“头七还魂之夜,就不怕撞上什么秽物?”话刚落,九阿哥尚未及露出一个同等毛骨悚然的冷笑,只听砰地一声,人就往前锄倒,磕了个大大的响头。而他身后才从梦中撞醒的十四阿哥,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接着缩起脖子继续打瞌睡。九阿哥愠而转身,在他头顶猛敲一记爆栗,十四这才嘟嘟囔囔地道了声歉。九阿哥气得没话可说。自回京之后,十四也是熬了数个通宵,难怪跪着都能睡着。
瞧了十四的酣睡相,八阿哥坐在蒲团上,心弦略一松弛,疲态立时尽显,含糊地对“十阿哥”道:“我也好困……”口气软软的,仿佛一个渴睡的小孩儿在撒娇。
“十阿哥”干咳一声,转过脸正好碰上十三阿哥的目光,胤祥笑着一点头,似是在为他适才拔嘴相助之举感激示意。“十阿哥”不由微觉尴尬,如坐针毡。
就在众人一个个昏昏欲睡之际,门吱呀一声开了,满堂烛火瞬时熄灭。今夜暗无星月,一片乌漆墨黑之中,没睡的四下询问,睡着的亦被挨个推醒。外面又未起风,门居然会自个开了,蜡烛好端端地也灭了。四周不时有人晃亮火折,手一颤抖,未及便又复归黑暗,简直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专门对着火光吹气。
人一遇上诡异、且无法立时解释清楚的事,就会开始自己吓自己。不约而同地,九阿哥那一句“头七回魂夜”罩上了每个人的心头,灵堂一下子就静了下来,针落可闻,而摆满后堂的冰块也在惊悚之上,又加了把力,寒气从每个人的头顶一直通到了脚底。哪怕为了看起来壮实些,而穿了七八层衣服的“十阿哥”,仍觉得浑身凉透。
再多僵持几刻,冷汗分泌过度的几人,只怕就要支持不住厥过去了。然而没有等很久,突然间一阵狂风大作,彻地穿堂而过,不分人还是物,灵堂内的一切顿时大乱。
一长声近乎刮骨般的尖叫剧烈冲击着耳膜。只听十四忍不住大吼道:“哪个孬种叫得跟个娘们似的?”可惜作用不大,随着头顶的盘香不断落下,凭着涌动的气流,可以感觉到有人在争先恐后地往门口冲。
“安静!”一个清亮无比的声音,伴着通透无比的一下磬响,清冽如冰,闻者莫不心头一凛,瞬间震慑住了全场。
在向外冲的人迟疑的短暂间歇,大门又被人掩上了。片刻死寂之后,后堂乍然传出一声巨响,音量大得足以惊动全府,众人闻声簇拥而上。待确定门边再也无人了,八阿哥晃了晃火折,火苗摇了摇,这一次终于不再熄灭了。
灵堂再度亮起,人们这才看见后堂一幅愈发奇诡的画面。冰块碎了几块,满地狼藉,停在当中的寿木也被撞歪了,而“十阿哥”坐在冰渣水渍间,直摸脑袋。对面则站着十三阿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幽复,脸色黑得渗人。
八阿哥忙扶起“十阿哥”,目露问询之色。“十阿哥”却摇了摇头。十三阿哥转身离开,人群间却发出了极轻的嘘声。八阿哥道:“既然是奉命守夜,天亮之前,大家还是不要离开灵堂为好。”多亏他晚亮了会儿火折,给那些临难脱逃者留了些颜面,此刻自是无人再说要走了。几个人帮忙将后堂收拾干净,八阿哥扶正棺木,仔细地替福全理了理遗容。
虽然骚动已平息,但还是察觉出人心依旧惶惶。十二阿哥坐到灵位旁,拿起高僧喇嘛念经做法的木槌,诵一句佛经,敲一下木鱼。
一篇大悲咒念毕了,虚明心下平复不少。
刚才在灵位前大叫“安静”的就是她,一语出口,便觉一道风袭面而来,而一只手已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那人犹疑喊了一声:“卿云?”虚明大惊,慌忙挣脱,那人却是紧追不舍。黑暗中,虚明慌不择路,一脚踩在了冰块上,整个人摔出去,后脑勺磕在了棺木上。
一想到适才情急之下,自己居然忘了伪装声音,虚明便懊悔不迭。余光一瞥,瞄见了十三疑惑难安的沉默眼神,她又心慌意乱起来。
眼睛易蒙蔽,声音却很难。尤其当世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睁眼也如盲人时,耳朵就愈发灵便重要。而且更巧的是,唯一还认为那个没有改头换面、也没有刻意暗哑的声音有意义的人,居然也正好在场。
这一霎那,忽然有些无所适从的虚明,又一次尝到了深深的无力感与挫败感。
果然太贪心不好。再能的人,也别妄想掌控一切。
画地为牢
纠结一夜,虚明彻底放下了心中大石。
某种意义而言,那些重情重义的人往往都有个令人厌憎的特性,优柔寡断。哪怕真相近在咫尺,只隔了一道门,他也轻易不敢去推。再大的破绽在面前,他也视而不见,宁愿不断自我催眠,是自己眼花了。因为最想知道的人,从来也是最怕知道的人。
果然,次日出殡,每有迎面相遇,或眼神交会时,十三不是面露犹色,欲言又止,便是目光闪躲,远远避开。虚明先是忐忑,继而默哀,最后就只觉得可笑了。
大部队按旨抵达送葬折返点,是夜露营一宿,次晨回京的车马堵满了驰道,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路边的虚明正低头躲挡,一辆马车突然停在面前,车窗拉开,一个人直冲她招手。定睛一瞧,却是十二阿哥。虚明随即跳上车,矮身进了车厢。
来时走走停停,回程只需一路向前,只用了大半天,已然到家门口。天热人乏,无甚胃口,两人在路上胡乱吃了点心填肚子,回府第一件事,便是脱下孝服假面,洗去满身风尘。
拎着一头湿答答的还在滴水的长发,虚明坐到阳光里的紫藤花架下,晾干头发。时值夏末秋初,紫藤萝又再度开花了,花穗、荚果在翠羽般的绿叶衬托下,相映成趣。星星点点的淡紫色,虽没有四月里开得辉煌盛大,却也闪着光彩,还有淡淡的浅紫色芳香,梦幻一般轻轻地笼罩身周。很快地,虚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你怎么睡在这?当心着凉。”一个轻柔温婉的声音从天边飘来。
虚明微微睁开眼,待视线渐渐清晰,一张七扭八拐、丑得无以复加的脸横陈在前,吓得她往后一仰,差点滑下石凳,一屁股砸在地上。幸好那丑妇眼疾手快,一把拉回稳住,并歉然道:“对不起,吓着你了。”虚明嘴上道不要紧,却止不住瞄那丑妇一眼,心里就出上一层白毛汗。本来嘛,她从不讳言自己于色相方面,一向是宽于待己,严于律人。直到见对方愈发窘迫不安,虚明方才打哈哈道:“若说相由心生,那我岂不早丑得人神共愤,一跑出去就吓死一大片?”
那丑妇倒也不萦怀抱,淡淡一笑而过,递过一把黑黢黢的短剑,道:“你落在换洗衣物里的,是不是?”
虚明默不作声地接过,闻了闻,道:“怎么洗,也洗不掉沾在上面的血腥味。”那丑妇显然习惯于扮演聆听者的角色,一声不吭,带着温度的眼神却仿佛在鼓励她继续。虚明嗤地一笑,连连摇头道:“说来也好笑。它还叫‘龙吟’,光鲜耀眼的时候,被人拿来自戕了。尸体火化成灰,它也重见天日,变成这么一副黑不溜秋的模样,改了名叫‘一心’,谁知又让人抢去自刎了。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虚明知道她听不懂,但正因如此,这样毫无负担的交谈才令她感觉舒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