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明自打嘴巴道:“啊呸!他也配?奉送一句‘日破云波万里红’就绰绰有余了。”
“过了啊。”悠悠笑得略显隐讳,良久才又接道:“是,你猜得没错,是我默了首七律给他。”说着她便背诵起来:“骑射胡服捍北疆,英雄不愧武灵王。邯郸歌舞终消歇,河曲风光旧莽苍。望断云中无鹄起,飞来天外有鹰扬。两千几百年前事,只剩蓬蒿伴土墙。此诗虽非夺人眼球之作,但是立意不俗,别具一格,不失为一篇佳作。”
隔了片刻,虚明才想起道:“悠悠,你何曾这么刻意地讨好人了?”
“讨好谁?十四?还是康熙?”悠悠嗤地一笑,道:“无论哪个时代,人心都没多大变化,生存总是不易。何不聪明些,学些无伤大雅的小技巧,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
虚明沉默许久,只能回应一句:“你开窍了……”
“那你何时才会开窍?”悠悠反问道。虚明吃了一惊。悠悠道:“未来很长一段时日,我也就现在这样了。但你不同。既然有本事逃出了笼子,就别再走回头路,三心二意。”
“慢着慢着。”虚明总算明白过来其意所指,抽出短剑道,“剑名都改叫‘一心’了,又哪里来的三心和二意?”
“那你和老八算怎么回事儿?”悠悠直接摊开来问。
虚明恍然大悟地“哦”了声,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个笑容,不假思索道:“事实是你想多了。大家都是聪明人,玩玩而已。反正我就当是乏味旅途中的一场艳遇,喜欢就留下,开开心心在一块,厌倦了就爽爽快快地分开,继续上路,无烦恼,无负担,perfect!”
悠悠见她讲得眉飞色舞,不禁失笑道:“原来这就是你的理想?”
虚明“嗯”了一声,得意道:“所以收起你那套‘隔夜修书’吧,我真用不上。她卿云的下场再惨不忍睹,也不关我事。”
“最好你能记得今日所言。”悠悠道。
不知是否治丧所致,悠悠此刻说话都带着一股子孤寒清绝之气。
就是刚才被骂得狗血淋头,虚明心下依旧是温暖的,但此时唯余冰凉一片。在屋外哭声震天的背景音里,她们俩却在这面带微笑地探讨这个话题,一想到这,虚明又抑制不住地可笑。哭又哭不出,笑又笑不来,虚明只觉得自己快错乱了。不过,想必悠悠更加快憋坏了。
发觉有人靠近,虚明忙钻出房去。站在毒辣辣的日头底下,隔窗犹听见悠悠问道:“别人都是干嚎,你怎么把衣服都哭湿了?”十四嘟嚷道:“哪呀。是人太多,乱糟糟的,挤出的一身汗。”
走回灵堂,已是人散一空,恭亲王常宁伤重且悲痛过度,被几位同来的阿哥送回了府。虚明想了想,转而进了东侧的一间耳室内,只见到八阿哥一人,右肘搁在炕桌上,扶额休息。他这几日白天忙得脚不沾地,夜里又得守灵,只能偶尔偷个空,就近在此眯一会儿。想到适才所说的话,虚明止住了脚步,不再向前。
八阿哥正捏按着隐隐作痛的眉宇间,若有所觉,抬头伸手道:“陪我坐会儿。”虚明微微一笑,握住这只邀请的手,坐在他身边。八阿哥叹了口气,道:“要你装作小太监,见了三哥还得躲起来,实在委屈你了。”虚明笑道:“不知道是不是老天耍我,我这算是跟太监杠上了。”八阿哥淡淡一笑,道:“但惟有如此,我才能时时刻刻都看到你。”虚明低头不语,只是抱着他的左臂,轻轻靠在肩上。
静静依偎片刻,八阿哥忽又道:“还有件对不起你的事,一直没机会讲。”虚明问道:“什么?”八阿哥道:“当日夏飞虹离开时,曾托我转交你一块治手疾的符牌,怪只怪我保管不力,弄丢了……”虚明无所谓道:“这病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治不了也没什么。”
八阿哥就势揽她入怀,说道:“如果你是……该多好。”他徐徐轻叹,似在低声诉说,却更似在自言自语。虚明微微一怔,待渐渐回过味来,细细咀嚼话中的疲惫,酸楚,不安,心中蓦地一痛,眼底却是热热的,抬手回抱住他。“就一直这样也好……好几天没睡好了,真的好累……”八阿哥把头埋在她颈间,喃喃地似在梦呓。
踌躇再三,虚明终于开口道:“今天六月廿九了。”
八阿哥徒然一惊,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时心乱如麻,然而很快恢复镇定,突然灵光一闪,放开她道:“别怪我斤斤计较。当初夏姑娘在府上是住了九天,但你们夜闯求助那一晚,并未计算在内。是以满打满算,应以十日为准。”
一语甫歇,虚明的笑靥已瞬间绽放,像花儿一样灿烂鲜妍。她略一思忖:“既是如此,没有办法,只能凑个一百天的整数了。”
八阿哥开心得一把搂住了她。然而喀喀两下叩门声响打断了短暂的松弛,马起云在门外轻道:“福晋、世子已赶到城外,不出半个时辰车驾便至府门。”
八阿哥霍然起身,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刻召集全府各归其位,一切准备就绪,自己整了整衣冠,亲出府门迎候。虚明本想跟上,却瞥见悠悠独自站在灵堂一角,脸色苍白,之前的从容不迫不见了,惶惶然犹如一只惊弓之鸟,似乎任何一点动静,都能把她吓倒在地。虚明悄悄走到她身后,也不打搅,只是颇为担忧地看着她,悠悠竟也丝毫未觉。
突然一通巨响,把两人都吓得浑身一颤。原来哀乐陡起,专责哭灵的大群奴婢亦同时放声大哭,一个个干嚎得撕心裂肺,若在平时,虚明定然早笑了场,但此刻悠悠瑟瑟发抖的背影,更为令她在意。
一眼瞧见裕王福晋被人搀进灵堂,悠悠情不自禁地迈前一步,谁知踩在了曳地的麻衣上,歪身一个踉跄,虚明忙抢上扶住了她。这么一阻,裕王福晋已哭倒在了灵前,而随驾出塞的一众妻妾儿孙也塞满了整个灵堂,凄惨哀鸣之声,令人不忍闻睹。
未几,裕王福晋已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但无论人怎样劝说,她也不肯离开半步。悠悠甩开虚明,冲上前紧握住她的手,弱弱喊了一声:“姨妈……”裕王福晋闻声转过脸来,隔着朦胧泪眼,隐约辨认出了悠悠,立刻揪住了她,喑哑问道:“他走时,可还……”话未讲完,一下子泣不成声。悠悠连连摇头。裕王福晋不甘心地叫了一声,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后堂停灵之地,遽然刹住奔势,绕过横亘在前的巨大冰块,缓缓走近柩边,痴痴凝望。跟着跑过来的悠悠,猝然见到了福全的遗容,惊得呆在当地。
虚明远远瞅了一眼,只见福全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嘴角还挂着暖暖的笑意,右手所放的心口位置,层层衣物之下微微隆起,似乎藏着什么秘密,多半是些陪葬珍宝。
悠悠捂住嘴,也止不住一声哀嚎,积蓄已久的泪水冲破堤坝,如雨磅礴而下,瞬间泛滥汇成一片汪洋。悠悠哭成了个泪人,正陪着裕亲王世子保泰的十四闻声而至,任她哭得昏天黑地,只是默默相偎相伴。
虚明撇开脸,无论是摧人心肝的哀嚎,还是痛彻心扉的饮泣,她都不忍再看,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四处搜寻一个人的身影。不多时,就发现了在墙角远远望着这一切的八阿哥。荧荧冰芒照在他的脸上,若泛青光。虚明忽觉悲伤莫名,看着他眨了眨眼,转身手扶墙面,背向众人而立。
到得天光微暗,人也渐渐散了,八阿哥才心事重重地步出灵堂。一抬头,便见虚明正站在庭前等着他。两人无声相视,兀地被人拍了下肩,八阿哥侧眼一瞧,却是十阿哥与安吉雅,想是也与裕王府众人同路回京,适才人头耸动,竟未发觉。
十阿哥道:“八哥,去我府上坐一坐吧。”八阿哥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孝子贤孙都回来了,也就轮不上他在此守夜治丧了。虚明听见,走过来问十阿哥:“自己不敢回去?”十阿哥笑不出来,不愿点头认怂,却也不敢摇头否定,思想斗争许久方期期艾艾道:“家里那位,就只服八哥一个人……”安吉雅忍不住嗤之以鼻。
“去吧。”虚明扯了扯八阿哥的袖子。胤禩心中会意,回首又深深看了一眼灵堂,答应了老十。
走到街口,飞尘裹着一骑奔至眼前,马上是个带刀的黄马褂,跳下地就向八阿哥传了皇上召见的口谕。计算路程,御驾还要再走上三日才到京,康熙这便等不及要听回报。八阿哥已忙活了十几日,没道理在最后关头掉链子。他抱歉地向十阿哥交待几句,等不及脱了孝服,立刻快马加鞭,与传旨侍卫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