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只剩二人相对而立,屋子里已渐渐暗了,虽瞧不清对方的脸,十四的眼睛在黑暗里却仿佛在发光。沉默片刻,他开口道:“你昔日的家奴,邬思道无故失踪了,下落不明。”悠悠顿时睁大双眼,呆了半晌,立时朝门外冲去,却为十四拦住,不客气地问她:“哪去?”悠悠急道:“当然是召集全府中人,都出去找去,晚了恐有不测。”十四却紧紧攥着她的手腕,道:“不许去。”口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这场面,竟是似曾相识。悠悠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下午,手腕快断了,可是无论她怎么样挣扎,也逃不出这桎梏,结果都是一样的。尽管脑海深处一个声音在抚慰她,李四智的结局还远着呢。
悠悠近乎虚脱道:“夜了,你不会忘了,你的房间不在这?”十四不退反进,一步步把她逼到了墙角,道:“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悠悠心中烦乱,只想一个人静一静,躲得他越远越好,口气也不觉央求道:“我今天真的很累很累了,你去找谁都好,我不想……”话未讲完,十四已压着她,强吻上来。
气力悬殊,再怎么样反抗,终究无用。推搡间,悠悠的手忽然触碰到一物,抬眼一看,竟是那幅采菊少女像就挂在头顶,霎时间,犹如泰山压顶一般,重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别逼我看不起你!”身后已退无可退,悠悠无力的声音,宛然就是发自心底的呐喊。十四却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眼底直欲喷出火来,奇怪地问:“你几时看得起我了?”悠悠目光一暗,脑中绷得过紧的一根弦,终于不堪重负,砰地一声断开,巨大的冲力震得她头痛欲裂,只能在心里不住地麻醉自己,熬过去就好,很快就没知觉了。
得得的马蹄骤然止住,再过得一座桥,便是红灯十丈软红街,青楼三千温柔乡。隔得老远,便能闻得香风阵阵,恨不得魂为之消,旖旎绵绵,都仿佛近在眼前。
望着那满楼红袖,莺莺燕燕,八阿哥胤禩面色微沉,对前面牵马的何玉柱道:“你家主人就是要引我来这?”何玉柱道:“回八爷的话,主子今天心情大好,特在风月楼订了个干净的雅间,与诸位大人共谋一醉。”八阿哥立刻调转马头,不动声色道:“夜色初降,现下庆功,未免太早了些。”丢下一句,便自顾自赶去了若琳所居的别院。
到了时,却见偌大的饭厅里只有若琳一人,伏在桌面,独自饮酒。一壶清酒已见了底,桌上的几碟小菜却纹分未动。听见脚步声,若琳睁开朦胧醉眼,勉强瞧清了来人,便重又枕臂趴下,道:“你来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来却似缠绵悱恻,饱含了无限的思念幽怨之意。
八阿哥微微一笑,走到她身边坐下,抬手将遮在她眼前的一缕秀发拢至耳后,轻抚其面庞,轻声道:“我说了多少次,不要空腹饮酒,伤胃。你怎么总不听话?”若琳握住他摩挲脸颊的手,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一行清泪。八阿哥问道:“不开心么?”语气愈发温柔。若琳却突然破涕为笑,转而投入他怀中,八阿哥笑着不再追问。两人便这么相拥而坐,耳鬓厮磨,呢喃低语,正在面红耳热之际,却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扰了。
若琳入内抿了抿松散的鬓角,换了正衫出来见客,只见下人已重整了一桌酒席,桌边八阿哥正与那不请自来的客人寒暄把盏,客人回头打了个照面,若琳不觉微微一怔,竟是九阿哥胤禟。
九阿哥看到她就笑了,道:“八哥,难怪你很少跟我们出去混,身边藏了这么个美人,外边那些庸脂俗粉自然看不入眼了。”若琳见惯了风月场上的逢场作戏,当下大大方方地坐下陪饮,更无丝毫扭捏作态,亲自为二人斟酒。
九阿哥接过她敬的酒,恍惚闻到了一脉如兰似麝的幽香,竟比馥郁扑鼻的酒香,还要令人心醉神迷。胤禟轻咳一声,低头正瞧见一滴清液,自酒碗外壁慢慢滑落,将碗上的胭脂色水釉浸润得分外魅惑诱人。胤禟不觉心中一荡,满口饮尽杯中之酒,大叹:“好酒,好酒!”说完把酒碗得还若琳,笑道:“依酒桌上的规矩,琳姑娘该斟满三杯才是。”若琳不自觉望了眼八阿哥,见他并无异色,便又起身倒了杯酒。这一回,胤禟闻得明白,那股幽香是从她袖中若隐若现地透出,似花非花,吸得一小口便连骨头都酥了。心窍迷了一阵,他突然记起,这位琳姑娘乃是太子送给八阿哥的建府之礼,一想到这,满腔的爱欲之念,便尽化作了嫌厌烦恶之情。如非必要,他从来不屑遮掩,喜怒均形于色,于是当面把酒碗重重一放,面如铁青,不发一言。
若琳见状不由大窘,进退不得。八阿哥便道:“我与九弟有事要谈,你去弹首小曲助助兴。”若琳低头答应了,匆匆奔进里间。过了许久,琴室里才传出了清韵悠然的乐声,似断还续,余音绕梁,若含暗思。
九阿哥狐疑地观察良久,实在不明八哥为何撇开众人,单将自己引至此处商谈。八阿哥却已直言不讳道:“邬思道在哪里?”九阿哥笑道:“八哥这话问得我摸不着头脑了。”八阿哥道:“这儿没有外人,在我面前,不说暗话。”九阿哥收起笑容,认真道:“我是真不知道。”
换了旁人,直接便当假话听了,只有八阿哥毫不意外道:“我相信你。”言下之意,他早料到了。胤禟自然应声怔住,思忖片刻,试探道:“中间莫非出了什么差错?”八阿哥道:“与势均力敌,或是远胜于己的人打交道,没有人会掉以轻心,唯有下面那些唯唯诺诺,吹溜拍马的小人,平日里毫不起眼,不声不响间就是致命一刀。”
九阿哥猛然惊醒,叫道:“曹颀,是曹颀主动请命去捉邬思道将功赎罪。”八阿哥道:“九弟,别怪哥哥我话重。你太不小心了,这种事,怎可随意交托给什么人?”九阿哥皱起眉,只道:“那又如何?我就不信,他们有胆拿到明处大声对质,这事抖出去了,谁也没好处。”八阿哥微微一笑,道:“的确勿需忧心,眼下自然无事。等到日来有用处时,谁敢担保,这个人证会是谁的护身符?”
听他这么说,九阿哥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仿佛劫后余生,犹有余悸,感激道:“我就说自己还太嫩了,凡事没有八哥你看着,肯定要出问题。”八阿哥笑道:“这话我可当不起。只盼往后再上演什么移花接木的好戏,提前打个招呼,免得仓促间拉上马,毫无准备。”九阿哥陪笑道:“我也是刚吃了这种亏,便有样学样,跟那个高人学了点皮毛,倒是好用得很。”
“高人?”八阿哥颇为惊讶。九阿哥却答非所问道:“八哥你常来此会佳人,就不怕我那表妹着恼,大吃飞醋吗?”
纵然胤禟不通音律,却也发现琴音明显变了一个调子,凌乱而使听者心惶惶然。他笑着又道:“算起来,八哥你也有两个月没见卿云了?”八阿哥道:“有这么久了?以前没见时,心中倒是常牵念,现下见过了,也许反而近乡情更怯了。”九阿哥一听,十分热心道:“舅舅、舅母早想见见你了,既然你也有心,那便由我出头,替你们牵牵线,两家人哪天聚一聚罢?”
胤禩如何不明白,那边要见他,谈的就是两人的婚事。不知何时,琴音已杳然而绝,恍惚有那么一瞬即逝的失神,他似笑非笑道:“也好,那就有劳费心了。”
半城烟沙
今春的风沙别样大。
九阿哥胤禟奉母命在府内摆下一桌和酒,八阿哥出面请来了未来岳母,卿云格格也拉着父亲如期赴约。往日即便要上门约谈婚事,八阿哥先登哪一边的门,总不妥当,是以一拖再拖至今。今日找一个第三方前头邀约,才谁的面子也驳不了,两全其美。可惜好容易照上面的这一对夫妇,竟都顽固非常,俱是冷颜相向,分坐两侧,泾渭分明。把个八阿哥与卿云格格小两口挤在中间,根本说不上几句话。
好在进入正题,明尚夫妇方始脸色稍缓,有问有答,显得水火不容的双方,唯有在女儿的婚事上,意见难得的一致,这倒是令五郡主分外惊奇。她夫妇二人之所以失和,便是为了卿云的婚事,五郡主自作主张,明尚一怒之下,搬出了安王府。不想时过境迁,明尚已然回心转意,反而是她甚为满意的女婿,态度不冷不淡,有些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