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诺远远注视着鹤孤行。
他知道鹤孤行中的是什么毒。断情崖底的青眼蟾蜍以毒虫为餐,又长期吸食瘴气,体内的毒素都聚集在外皮上。青眼蟾蜍每逢入秋便会蜕皮,皮屑浮在空中,加上瘴气阻碍视线,极易被吸入引起中毒。
应诺摸了摸怀里的药瓶。这是他准备的谢礼。虽然他义姐说千面狐狸会免费替他易容,但还是觉得不太妥当,所以备了点自己炼制的药丸。
鹤孤行模样看起来陌生多了,不过依旧带着幼时的影子,不至于完全认不出。说起来,他见鹤孤行的次数,还没有和南玿见的多,十年了,除了偶然遇见的几次,两人从未说上过一句话。
他倒是越长越好看了,一身白衣,跟天上的神仙似的。
应诺此刻的感觉真是五味杂陈,甚至隐隐包含那么一丁点像是老父亲的自豪。他往鹤孤行那走了几步,南玿警觉地看了过来:“奉聿,她是你们的人?”
“昨天收到消息说城主有要事要办,今日才入住,恰好这位姑娘无处可住,我就让人挪了间屋子给她。”奉聿解释道。
南玿似是接受了奉聿的说辞,但看向应诺的目光依旧十分警惕。
应诺心中轻叹,明明下定决心不再与他有任何牵连,可看着鹤孤行虚弱的模样,他却又不忍不顾。
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小女子没有恶意,”应诺自觉往后退了退,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放到了地上,“我略通炼药之术,这是答谢借住之恩,当然用不用你们随意。”
说罢,转身离开了客栈。
岐路上前拿起瓷瓶,打开闻了闻,惊讶道:“辟邪丹?奉聿,这姑娘什么来历?”
奉聿也懵了:“我观她并不似长年习武之人,以为只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所以才会借她房间,有什么问题吗?”
“以前我们总埋怨你做事太和善,如今倒是托你的福,遇到贵人了。”岐路笑了笑,“行了,城主的毒不用忧心了。”
“这辟邪丹这么厉害?”南玿不懂医理,开口问道。
“药材难寻,炼制困难,可解百毒,千金难求,你说呢?”岐路给鹤孤行喂下一颗。
不过片刻,鹤孤行脸色明显好转起来,岐路看了看药瓶:“还剩两颗,这姑娘真是大方,早知应该结交一番,拐回重霄城才是。”
第2章
被重霄城不知轰出去多少次的应诺此刻正拿着简陋的地图在黎川抓瞎,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找到了千面狐狸的居所。
应诺仰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堪比废墟的宅院,抬手推开锈迹斑斑的大门。随着刺耳的“吱呀”声,院落里的情况暴露在他眼中,一览无遗。
破旧的房屋岌岌可危,及腰杂草随处可见,一旁的池塘只有浅浅一滩死水,散发出怪异的味道,一脚踏进去,都能看到四处逃窜的虫蚁。
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倒像孤魂野鬼的落脚之处。
“请问……”他想起封霓裳的话,犹豫了片刻,高声道,“吃干抹净不认账的王八羔子骗人感情挨千刀的臭狐狸……先生在吗?”
应诺喊完,半晌没听到动静,正准备再试一次的时候,一只化成白骨的右手搭到了他的肩上。应诺怵得汗毛都竖起来,只觉喉咙发紧,脑海中一片空白。
“哎,胆子挺大嘛,都没有叫出来。”随着身后的声音响起,搭在肩上的白骨也被拿开。
应诺转身摸了摸额头的冷汗,看向来人气虚道:“不,我只是被吓到失声了。”
第一眼望去,应诺只有一个感觉:眼前这人长的实在太普通的。
他穿着灰扑扑的对襟长衫,小眼睛塌鼻子,脸部的轮廓颇为柔和,加上声音比较中性,让人一下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不过,听他义姐的口气,明显和千面狐狸有感情纠葛,所以,应该是男人吧。
“封霓裳和你什么关系?”千面狐狸将应诺打量了一番,挑了挑眉问道。
“因为一些事情,现在是我义姐。”这人明明和他差不多高,不知为何,应诺总觉得面对千面狐狸时,就是弱气了几分。
“看你那怂样,也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千面狐狸轻嘲道,“跟我进来吧。”
应诺边走边想,他其实也不是特别怂吧。虽然硬刚的几次,下场一次比一次惨,但是他还是经常头脑一热,转不过弯,就开始游走在找死的边缘。
所以封霓裳常骂他,说他有一天要是死了,肯定是自己作的。
千面狐狸带着应诺进了小楼,掀开床板,露出一条暗道。两人沿着楼梯一路向下,不多会便到了密室。
密室是普通的方正格局,四角燃着手臂粗的蜡烛,隐约有风吹来,应该是还有一条通路,但因为到处堆放着些像是易容用的物品,很难判断在哪个方向。
千面狐狸拍了拍躺椅,示意应诺躺下,问道:“说吧,你想易容成什么模样?”
“其实,容貌不是主要问题,问题是,新的这张脸,我想至少得用个七八年,如果可以,”应诺咧嘴一笑,“七八十年最好。”
千面狐狸挑人皮面具的手一顿:“你这是得罪了什么小心眼还没本事的仇家?”
“呃,他挺有本事的。”应诺辩解道。
“有本事?真有本事,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活到现在?”说完,似是想起来另外一种可能,“他没打算杀你?”
“大概吧。”应诺摸了摸鼻子。
“看你的样子,也没有过得多生不如死,”千面狐狸翻了个白眼,“你们真的不是在打情骂俏吗?”
“哈……哈……”应诺无奈的干笑了两声,“真不是那回事,总之,一言难尽。”
千面狐狸对他的爱恨情仇没多少兴趣,直接道:“依着你说的时间,单靠化妆肯定不行。”
“人皮面具可以让你判若两人,但久戴伤脸,也会损坏,容易暴露;还有一种是金针刺穴,只要不取出金针,就能长久维持。不过靠金针易容,是基于你自己的面貌进行调整,所以难免要和原来的样子有些相似,”千面狐狸道,“你选哪个?”
应诺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笑道:“当然是金针了,毕竟哪有躲仇家的,会故意易容成和自己相像的模样。”
“呵,”千面狐狸笑了一声,“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鹤孤行睁开眼,下意识抓握起右手,只觉得手心空空,腾地坐起身,慌张地在床上摸索着什么。
“醒了,在找这个?”奉聿放下手中的帕子,走到床前将怀里的玉佩递过去。
鹤孤行眼睛一亮,伸手要去拿。不知想到了什么,手臂悬在空中顿了顿,又缩了回来,四处环顾了一下,冷淡道:“这是哪?我睡了多久?”
“黎川的云来客栈,南玿把你送回来的,你昏睡了一夜。”奉聿晃了晃手上的玉佩,道,“不要了?”
“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鹤孤行嗤笑了一声,下床拿起挂在屏风上的衣服。
“哦,那我扔了。”奉聿说完,反手将手里的东西往窗口甩了出去,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鹤孤行一惊,顾不上手里的衣服,闪身间就到了窗前,探出身子去抓玉佩。掌心金属的触感让鹤孤行怔了怔,张开后才发现他抓住的竟是重霄九卫的令牌。
奉聿勾着玉佩的挂带,笑眯眯地转动着:“哎呀,不小心扔错了。”
鹤孤行:“…………”
换做是旁人,断然不敢这般同鹤孤行玩笑。不过奉聿与其他几人不同。从鹤孤行回到重霄城起,这十年来,便是他一直照看着,而且在关键时刻,更是助他坐稳了城主之位,两人的情谊自然亲厚许多。
然而就算如此,奉聿也依旧不敢询问鹤孤行与玉佩主人有关的过往。
那段流浪在外的时光,那段有应诺参与的人生,就好像是鹤孤行的逆鳞,一碰就炸,不论亲疏远近。
奉聿将玉佩塞到男子手中,换回自己的令牌:“收好了。”
鹤孤行抿着嘴,许久,似是自语的哑声道:“我没想要他死。”
奉聿捡起地上的衣服,从柜子里重新取了一件给鹤孤行披上,在双手搭到他肩膀时,奉聿讶异于掌下的颤动。
他装作没有发现,转身离开了房间:“我去准备热水。”
吩咐完小二,奉聿回到楼上,在门前迟疑片刻,转身走到走廊的尽头,趴在窗户上,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