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折叶摇摇头:“不是的,师父从前不是这样。”
崔拂雪站到他身边,不着痕迹地端详了一番传说中的昆仑武圣——容貌极美,白发不掩朱颜,更重要的是和自己生得一点儿都不像。崔拂雪隐隐有些雀跃,上前拜道:“晚辈崔拂雪,见过武圣。”
袖霭见这后生气质高华仪态端方,一看便是世家子弟,心想也不知我那小叶子同他如何相处。心里虽犯嘀咕,面上自然不能失了长者风度,袖霭扶了扶道:“拂雪不必多礼,你我实为一家人。小叶子系我一手抚养长大,心性如何我很清楚,恐是给你惹了不少麻烦。但有你照顾我很放心。”
岑折叶闻听此言不满道:“我早已不是小孩,有什么麻烦阿雪的地方?”
袖霭轻笑一声:“那你便好好照顾阿雪。”
崔拂雪忙道:“小岑与我不分彼此,相互照拂。”
袖霭点点头:“如此甚好。你们逛完了没有,要不要找处地方歇脚吃饭?”他转向云九韶的方向道,“师父觉得如何?”
秦桑桑终于寻得机会来拜见这位师伯,上前盈盈一拜:“师伯,我是桑桑。我爹说很小很小的时候你抱过我一次。”
袖霭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爹说你性子活泼,一看便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秦桑桑蹉跎多年,如今已属大龄未出阁的女子,这两天接二连三被绝世美男亲切地称为小姑娘,心里十分受用,美滋滋地应道:“师伯,我正逛累了,我们去来宾楼坐一会儿进点茶水点心吧?”说着便搡着师祖一道。
云九韶见徒弟这般镇定自若,自己更不能露怯,捡起地上掉落的帷帽塞到袖霭手上:“待会儿要么去买瓶墨汁给你染染头发?”
袖霭忽然赌气:“我不要。”
云九韶蹙眉道:“那待会儿要摘帷帽的。”
“我就在里面吃喝,不妨碍。”
云九韶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一路到此处,都没遮掩外貌?”
袖霭滞住,半晌方回道:“先前易了容,扮作老翁的。”
云九韶不假思索道:“那你便再去易了容,何必戴着这个麻烦?”
袖霭不说话,岑折叶附和道:“是啊师父,戴着帷帽多不方便。我正好还没见过师父易容的样子呢。”
袖霭沉声道:“小叶子!”
岑折叶兴致勃勃:“叫我瞧瞧师父变老的样子。”他说着忽然凝了脸色,“对了,师父还没和我说明怎么数年未见头发尽白了呢?是功法哪里出了岔子?还是受了伤中了毒?”
袖霭心想你这傻孩子被人打了岔到这儿才记起来,正要说话,却听云九韶缓缓道:“你师父为救我耗费了太多精气,我方才已察看过体内无恙,你且放心。”
岑折叶听师祖这么说才安心,但是回想起方才走到巷口所见的场景,后知后觉对二位长辈道:“若师祖和师父还有未尽的事要做,我们先告退,待会儿去来宾楼汇合便是。”
他并不晓得方才是师父一鼓作气去强吻师祖了,见师父面上还留着泪痕,嘴角也被嗑破,一下子想到一些白日里不该想的东西,眼神无意间同崔拂雪交汇。崔拂雪见他眼神灼灼,不知道他是想去哪里了,但他也觉得要这两位老人家若无其事和他们一道吃吃喝喝,怎么看都不自在,便拉上秦桑桑一起:“来宾楼素日里热闹,未必有座,我们先去探问了打点好。师祖同师父倒不妨慢慢逛着过去。桑桑,这里你最熟悉,带路吧。”
秦桑桑自从岑折叶戳破“未尽的事”以后就一直从旁小心翼翼观察两位长辈,见崔拂雪在喊她撤,便急急改了口风:“正是,未必有座呢,我们先去安排。师兄走吧。”正说着三人便齐齐溜了。
这三人来去如风,袖霭攥着手里的帷帽边沿,心道这好徒弟就是来坏我好事的,还好他还算善解人意,带着人又跑了。袖霭背对着云九韶,心想方才师父被亲了也不曾推拒,更是情急之下将自己拥入怀中,既如此倒也算天无绝人之路。他心底虽忐忑,但因云九韶复生一事给了他无限勇气,因此眼下倒有了不管不顾的豪情,转身对云九韶道:“师父没有随孩子们一道,那便是想同我在一处了?”
云九韶摇摇头:“我只是想带你把这一头头发整治好了。”
袖霭一滞,涩声道:“师父难道不知,伤心悲白发,症结何在你我皆心知肚明。”
云九韶微微挑眉:“照你所言,我就得让你称心如愿了才成?”
袖霭垂下眼眸:“你别管我便是。”
云九韶见状冷哼一声:“好。”
袖霭忙补了一句:“管我便更好。”声如蚊呐,云九韶却听清了,见了他又没了人前的气派,在自己面前一副委屈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你小时候极为乖巧,懂事的也早。我原以为你少年老成,没想到七老八十了才开始对我撒娇使性。”
本是一句随意的感叹,却一下子点醒了袖霭:正是,今日重逢师父对我仍颇多眷顾,纵我这般逾矩他也不曾与我置气,反而是关怀担忧的多,可见师父还是疼我的。是啊,师父怎么会不疼我呢?
他越想越兴奋,热血潮涌,悄悄移了步子贴近云九韶,轻声道:“徒儿不敢……”说着不敢,身子已歪倒向了云九韶,竟是趁机装晕了过去。
第21章 番外 part7.2
云九韶接住袖霭,随即便在他曲池穴用力一摁,袖霭忍痛不做声,便听云九韶叹了一声:“你肩上有旧伤,若真晕过去,按你曲池也早该痛醒了才是。”
袖霭只得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尴尬地站直了。
“你可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师父面前耍小心机,你也是做师父的人,徒弟那些斤两够你看吗?”云九韶刚说完又转念一想,“算了,你们两个说不定还真的能把对方唬住。”
袖霭不甘心道:“所谓关心则乱,我也没有师父说得这般不济事。”
云九韶忽然正色,凝视着他道:“既如此,你也该清醒了。”
袖霭望着他,其实很多很多年前的师父是什么样子他已经几乎忘了。
在师父的叙述里,他随父母一道自马车上堕崖,双亲护住了他。差点要冻饿而死的他爬到山涧被师父的仆从捡到,师父测了他的根骨正是学武的好苗子,便一时兴起将他带回浮黎山收为徒弟栽培。
他自小在浮黎山长大,等师父的两位忠仆相继过世,他便承担了伺候师父衣食住行的重任。云九韶是个贵公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从来不理什么凡俗的事,他只钻研武学精妙、沉浸在琴棋书画的文人天地里。袖霭可说得上是他最亲近的人,然而这份亲近属于师父予徒弟的甚至是主上予仆人的,却与情爱丝毫不涉。袖霭至今不知道结玉剑法的“一点灵犀”是师父为何人所创。
云九韶在他面前舞一点灵犀只那一次,人如玉衣如雪,剑光所指无论何处,他的目光都只在那握剑的指尖。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明白,他对云九韶是敬更是爱。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他自知悖伦,便只想好好陪在师父身边,不像其他人会永远地离开师父。只是这点妄念终究不能被成全。
如今师父叫他清醒,他若能清醒,那五十年前就该清醒了,何须延宕至今为情凄苦?
然而袖霭又在想,我只那一次不听师父的话,偷练了禁忌的先天神功,便招来了我二人三十年的分别,甚至险成永别。而如今我是不是应当好好听他的话,清醒过来,忘掉之前的爱恨嗔痴,本本分分地做回云九韶的徒弟?
是他行差踏错,那现在也该步回正轨。
袖霭这么想着,神色不定,云九韶自然知道他此刻必定心潮起伏,便顺势道:“你我都不是知慕少艾的年纪了,当破执念便破。八苦难渡,何苦为难自己?”
许久之后袖霭回道:“是。”
此时岑折叶三人已在来宾楼订到了临街的雅间,倚着栏杆远眺正是玉带一般的秦淮河。岑折叶支着手臂看风景,忽然问崔拂雪:“为何从前我们一块儿来金陵,你不带我到这里看看?我看这里多化外人,个个生得同我们中原人不一样,还挺有趣。”
崔拂雪斟茶的手顿了顿,微微抬眼道:“你宁请我上秦淮吃花酒,又为什么不请我来这里?”
岑折叶毫不掩饰:“请你吃花酒都费了我身上所有的银钱了,哪里有钱上这里花销呀?”说到这儿他得意地掏出云九韶方才塞给他的银票,笑道,“可我如今又有阿雪疼,又有师父疼,还有师祖疼,哈哈哈快哉我岑折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