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对这位郭半仙颇有几分忌惮,不敢不敬,吕布都想拎起他的后衿口(后衣领),一阵狂奔去找曹操。
就在吕布担忧妻妾和女儿,柔肠百转的时候。
郭嘉好听却无情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将军放心,曹使君爱才,定会善待将军的家眷。不过,将军若真心疼惜妻女,就该约束部下,不可再行那劫掠之事。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不得不继续忽悠吕布,劫掠这种臭毛病不赶紧改掉,在曹操这儿照样混不下去。
吕布又一次感到震惊,郭嘉连他心中在想什么都知道?这还是人吗?真可怕。吕布收敛傲气,说:“都听郭半仙的。”
郭嘉没想到,曹操会在百忙之中,抛开手头的事情找过来,他示意吕布将他放在马车上,朗声说:“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又添一员虎将!”
与此同时,吕布摘下兜鍪(头盔),缓缓行礼,向曹操请降。
曹操大喜,扶起吕布,携着他的手叙话,还很善解人意地让吕布先回去和家眷团聚,再引兵来降,为了表示信任,连监军都没派。
不多时,有人看到被惊走的三匹战马在城西吃草,郭嘉的马、典韦的马被士兵牵回来。吕布的赤兔马脾气暴躁,奔跑如风,不肯让任何人靠近,几位骑术不错的武将脱了铠甲,想找机会骑上赤兔马,驯服它,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还是赵云吹了一声口哨,才将赤兔马引到附近,使出套马绝招,用粗麻绳套住它的脖颈。一众武将围着这匹罕见的宝马良驹,赞叹、欣羡不已。
向来爱热闹的郭嘉却始终坐在马车里,没露面。曹操觉得不对劲,将典韦拽到一旁,低声询问,才知道郭嘉扭到脚。
打仗,不是打完就完了,战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处置战俘、清理战场、清点战损等等。
吕布投降,张邈的军队还在和曹军对峙,如果张邈发现曹军的主力在濮阳城,完全有可能趁着城外的军营兵力空虚,偷袭军营,烧掉或者抢走军粮,那样,曹操也会举步维艰。
所以曹操很忙,他想让郭嘉休息,又有拿不定主意的事,需要找郭嘉商量。
于是,他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人抬一张卧榻,摆在正堂。郭嘉脱掉鞋袜,半躺半坐在榻上,用清凉的井水敷脚消肿。(有淤血的扭伤,第一天一定要冷敷,让血管收缩止血。)两道屏风遮住郭嘉的身影,隔绝视线。
曹操在屏风的另一边处理公务,有事就随时开口请教。郭嘉可以躺着养神,不用起来。
陈宫被于禁生擒,用麻绳绑缚着,押到堂前,等候曹操的发落。
曹操心情好,笑着问他:“卿平常自以为智计过人,如今失算被俘,还有什么话可说?”
郭嘉一听这话,就知道曹操舍不得杀陈宫,想先声夺人,劝降他。
然而陈宫一向正直倔强,屈服是不可能的,他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冷淡地说:“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今日有死而已。”
陈宫竟是宁愿一死,也不肯服软。他做下的那些事,要是坚决不肯投降,就连曹操也没有理由饶他不死,不然将来如何服众?
曹操获胜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他起身替陈宫松绑,试着开导对方:“你这样,你的母亲怎么办呢?”
陈宫:“宫听说,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老母的生死存亡,在于曹使君。”
曹操:“那你妻子怎么办呢?”
陈宫:“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祀。我的妻儿是生是死,也在曹使君的一念之间。”
曹操一时沉默,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遭遇背叛之初,恨不得将陈宫剁碎喂狗,但后来怒气渐渐平息,想起在他的势力还很弱小的时候,是陈宫迎他入主兖州,一起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又感念陈宫的功劳和恩惠,希望能冰释前嫌。
陈宫心意已决,说:“请立即将宫处斩,以明军法。”他说完,非常决绝地转身,快步向外走去,于禁等人拦都拦不住。
“公台!(陈宫)”
曹操追着走了几步,陈宫却连头也不肯回。
这一瞬间,无数往事浮上心头,曹操蓦地落泪。眼看陈宫就要一意孤行,走上断头台,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张狂的笑声。
也不知什么时候,郭嘉绕过屏风,吊儿郎当地说:“嘉原以为,公台只是时运不济,足智多谋,并不在嘉之下。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懦夫!”
陈宫豁然回头:“郭奉孝,我以死明志,任谁都要说一声有气节,你竟然以懦夫相称?”
郭嘉一步一步逼近:“你背叛曹使君,是为不忠。老母尚在,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为不孝。引来虎狼之师,祸害故乡,是为不仁。结发夫妻,共许白头之约,却中道相弃,是为不义。儿女尚幼,不履行教养之责,是为不慈。死了也只会臭气熏天,哪有什么气节可言?”
他走得极慢,显得每一步都非常有气势。他说着,声音微微一顿,露出一个极轻蔑的笑容:“只不过输给嘉一次,就要寻死觅活,连再较量一回的勇气都没有,你不是懦夫是什么?你儿子将来进学,都会被人嘲笑,哟,这不是那个打了一场败仗就求死的、懦夫的儿子嘛?”
陈宫气得直发抖,一张脸红了又青,胡须颤动:“吕布不听我的计谋,才会有今日之败,怎么能说是我输给你?这根本不公平!”
郭嘉赤着一只脚,白皙的足裸上还红肿着一小片,大约是疼,他微微皱了眉,没有再向前走:“那给你一个公平较量的机会,今年冬至,你我对奕,在黑白子之间一决胜负,到时候你技不如人,可别再找借口。”
陈宫忽然意识到:郭嘉其实是想激他活下去,这份好意,他没有拒绝。
曹操眼中仍有泪光,视线还有些模糊,他想留一命的人,郭嘉替他留住了。郭奉孝,从来都懂他的心思。他不愿意杀陈宫,但也无法再毫无保留地信任陈宫,现在这样,也算是最好的安排。
井水只是微微凉,消肿的效果并不好。郭嘉让侍者提来半桶水,将一只小小的、干净的铜盆,注上清水,放进木桶中,让铜盆漂浮在木桶里的水面上。
然后,郭嘉避开铜盆,把硝石丢入木桶中,硝石溶于水的过程中,会大量吸热,木桶里的水、铜盆中的水都渐渐凝结成冰。
用硝石制冰的方法来自后世,侍者没见过,一度以为是在目睹什么神秘的法术,都直接给郭嘉跪了。
郭嘉:“……”
他让侍者起来,只取铜盆中的冰,帮他冷敷脚踝,这一次,明显消肿不少。
铜盆中还剩一些干净的冰,加上牛乳、坚果、果肉和白糖,分成两份。让侍者给曹操送一份。
仲夏之夜,主公埋头于军务,郭嘉躲在屏风后,吃着自制的鲜奶水果刨冰,休闲消暑,酣然入睡。
郭嘉又在做梦,并且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梦境。
还是山居的生活,不大不小的木屋,竹帘半卷。他再次成为另一个郭奉孝,正对着一局残棋睹物思人。
那是一盘未下完的棋,下到一半,戏志才被曹操的传令兵召回濮阳。
他和戏志才相约,改天再继续手谈。以前也经常这样约定,明天、后天、下次、来年……他们都还年轻,仿佛有用不完的时间,有无数个明天,可以结束这盘棋。可以“闲停茶碗从容语,醉把花枝取次吟。”
但是这一次,中断的棋局就永远定格在那一刻,那一天,那一年。一起对奕的友人,再也不会来。猝不及防就后会无期,预计之中的明天和后天,都不会再有那个人的参与。
残棋就一直摆在那里,仿佛是某种祭奠。
荀彧来信,说张邈和陈宫叛变,迎接吕布入主兖州。在这之前,戏志才可能发现了什么端倪,张邈带兵将他劫持,软禁在雍丘,并不曾过分苛待,但戏志才旧病复发,战乱中一时寻不到好医工,人就那么没了。
等曹操攻破雍丘的时候,戏志才刚刚下葬,坟头土色尤新。曹操原谅过不少背叛曹营的人,唯独恨极了张邈,下令诛他三族,张邈的父族、母族、妻族中十六岁以上的男子,一个不留。
失去的城池,还可以再夺回来,但失去戏志才,哪怕曹营人才济济,也没有人可以替代。精通军阵和军务的士子本来就十分稀少,堪称凤毛麟角。荀彧、荀攸、钟繇、董昭、刘晔等人,都无法像戏志才那样辅佐曹操攻无不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