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浅色的唇勾起一个微微的弧度:“便是明日就死,也先满饮此杯。”
陈群冷哼一声,依言满饮。
郭嘉隔着数百个宾客,遥遥望见荀彧,荀彧似有感应,也在同一时间看过来。郭嘉立即放下酒杯,不再饮酒。
曹昂的冠礼才进行了一大半,接下来,曹昂还要用食物和美酒祭拜祖先、拜见父母,由正宾郑玄公为他赐字,并献上祝辞。
这样才算正式成人。曹昂再次回屋,换上玄端礼服,当他再出来的时候,就是一个拥有各项权利和义务的成年人。曹昂向宾客行礼,所有宾客都要还礼。除了家中长辈,其他人都要改口,不能再直呼他的姓名。
不过,由于曹昂是曹操的长子,百官都很有默契地唤他大公子。唯有郭嘉一展袖,迤迤然作揖,微笑着称他的字:“子脩。”
曹昂,字子脩。出自《诗三百·大雅·文王》,“聿脩厥德。”意译一下就是:修持自身的德行,继承并发扬先人的德业。
顺便说一下,曹操字孟德,很有可能取自《荀子·劝学》,“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曹家父子和“德”的缘分挺深。
郭嘉送给曹昂的成人礼物,是一方昆仑墨玉砚台,外加一个檀香木挂坠,不足两寸的坠子上,雕刻着一百个形态各异的“福”字。
为了准备这份礼物,郭嘉把齐物阁最新出品的炒茶、香墨、以及数十种花笺装了满满两大箱,分别送给胡昭和钟繇这两位书法名家,请他们写字。
曹操和曹昂正在进行冠礼的最后一个环节:用甜酒、绢帛、鹿皮酬谢正宾郑玄和赞冠荀彧,并将他们送出府门。
好不容易等到散场,戏璕暗暗给荀彧比划了一个手势,算是打过招呼,就迫不及待地拽住郭嘉远离了人群。他们沿着玄武街走出一小段距离,三拐两绕,来到一家酒肆。
在二楼的雅间中坐定,戏璕略微急切:“刘晔和刘华是不是同一个人?”
郭嘉借机敲诈:“一坛梨花白。”
戏璕横他一眼。
郭嘉把声音压得很低:“是一个人,他十分挂念你。不像是记仇,倒像是放不下。”忘记是谁说过相似的话: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淡漠、遗忘。
有些时候,还恨,或许是因为还抱有期望,甚至是爱慕,求而不得。
戏璕喉结微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没发出声音。
“两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相隔十年,原以为再也不会重逢的故人,再也不必回首的过去,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来到面前。
戏志才原本不姓戏,他姓阴,行七。阴七郎出生在一个辉煌过,又没落了的家族,算是寒门。
这年头,普通百姓叫作黔首。所谓寒门,不是贫寒人家,而是中小地主。(汉、魏、晋时期,寒门是说门第比不上世家望族,也是地主阶级。)
戏志才的生母姓戏,印象中,那是一个非常软弱的女人,出生不好,作为妾室,在家中处处受气。连带着他的童年也是异常惨淡,几乎没有几件开心的事。
当时,虽然没有像黄巾起义那么大的动乱,但小规模的郡县叛乱年年都有。几千个流民,攻破县城,杀掉县令,领头人就敢称帝,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滑稽?
戏志才的家就消失在这场可笑闹剧中,更可笑的是:冲进城的叛军只是夺走了阴家的财产,打伤了他的兄长。他们日夜盼望,终于见到前来平叛的官军,官军却杀掉他的父兄,和许多无辜的百姓,就为了多凑两千个人头,增加平叛的功劳。
事发前,戏志才和戏母早就被赶到下人房里居住,侥幸逃过一劫。母子相依,辗转漂泊到淮南,戏母的针线活儿做得很漂亮,被大汉宗室刘普府上的一个仆人收留,在绣坊当绣娘。
戏志才面貌清秀,聪颖机智,识文断字,做了几个月的杂活,被挑选出来,接受某种特殊的训练。
第105章
这世道太乱,权贵之家,尤其是皇族宗室,通常会训练一些死士。这对参与训练的人来说,是非常残酷的竞争。所有被淘汰的人,都没有再出现过。
一开始,戏志才留了一个心眼,他隐瞒和戏母的母子关系,没有和戏母同住,而是错开时间,相隔半个多月,才混进刘府。事实上,为了彼此的安全,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主家会试图控制家仆、侍卫、死士的亲人,作为预备人质。
时下,妾室的孩子必须称呼当家主母为母亲,至于自个儿的亲娘,只能叫姨娘。戏志才自幼被养在当家主母跟前,各种磋磨冷待,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戏母。他的习惯,一直喊戏母“戏姨”,所以他们的真实关系就这么暂时保密,没有被人发觉。
有亲人在刘府的死士,通常会被派去做最危险的任务,比如当细作、刺杀官员之类的事,因为他们背叛的可能性最低。
像戏志才这种孑然一身的少年,出路通常是转成普通侍卫,负责保护不是特别重要的人。
戏志才又留一个心眼。他的训练情况,在同一批少年之中,并不算拔尖。若按照身手高低排序,他只排第七。所以他的代号是庚柒,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的“庚”,死士从来都不会只有一批。
庚柒:第七批死士的第七名。
这种排名,当然不可能成为家主刘普、或者嫡长子刘涣的侍卫。戏志才和另外五个同一批的少年一起,被领到一处稍微偏一些的小院子。
“二公子,您随意挑上两个人,留下听用。”
听到管事的声音,正在轻轻抚弄小花猫的小男孩并没有停手,而是随口出了一道数算题:“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
话音刚落,戏志才应声答道:“一亩。”(秦汉时期,240步为一亩)
这个五官还没长开,脸上仍带着婴儿肥的男孩就是刘华,他比戏志才小五岁。
小花猫发出幸福的呼噜声,刘华抬眸,颇有些意外地看着戏志才,又出一道题:“今有七人,平分八钱又三分之一钱。问每人能得钱多少?(《九章算术》的成书时间,最迟在东汉前期,所以这个时代已经有分数乘除算术题了。)
这一次,戏志才过了三个呼吸的时间,才说:“每人得一又二十一分之四钱。”
刘华一指戏志才:“只留他。”
管事陪笑:“请二公子再挑一个侍卫。”
刘华摇头:“一个就够了。”
明明是早已遗落在记忆深处、褪色蒙尘的岁月,现在回想起来,竟然还能依稀看到春光灿烂,八岁的刘华朝他伸出手:“阿柒,过来晒太阳。你总是站在阴影里,都看不清脸。”
当时,从戏志才的角度看,刘华那只微微泛红、肉乎乎的胖手,掌心仿佛托着骄阳,边缘镀了一层金光,看起来特别温暖。
不过,戏志才此时的性情还很凉薄。当初父兄皆亡,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经常欺辱他的兄长、以及那个不怎么亲近的男人没了,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便是戏母,表面上也不怎么亲近。
于是,某人很高冷的转过身,留给主人一个背影。
刘华颇有毅力,抱着小花猫,轻快地跑到戏志才的面前,把花猫凑到他的手边:“它叫蒸饼,你摸一下,和蒸饼一样松软,很可爱的。”
毛绒绒,温软软的小东西蹭着手心,痒痒的。戏志才茫然无措了片刻,试着摸了一下,然后,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变成一个隔三差五就调戏猫儿的少年。
与此同时,和蒸饼一起晒太阳,变成一项他们共同的活动。
刘华和那些纨绔子弟不太一样,他习武十分勤奋,每日卯时不到就起床,在院子里练剑,风雨不辍,对指导他剑术的武师也很尊敬。
如些坚韧、看似开朗的小刘华,却很快就被戏志才发现:夜深人静,会抱着猫,缩在被子里偷偷地哭泣。
戏志才最初的选择,是假装没看见,不闻不问。但没过多久,名叫蒸饼的小花猫丢了,刘华让所有仆从都去寻找,结果一无所获。
三天后的半夜,刘华光着脚,爬到外间戏志才的卧榻上,抱着他哭。
戏志才:“……”
再继续当作不知道,好像有点过分?
完全不清楚应该怎样关心一个人的戏志才,身子僵硬了良久,总算憋出一句话:“公子哭什么哭?”语调要多生硬,就有多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