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Dean急切地打断他的话,抬眼焦急地看着他,压低了嗓音说道,“你想让别人都听见吗?”
“我不在……”
Dean陡然抬手狠狠捂住了弟弟的嘴,手指陷进脸颊里,力气大到好似要捏碎他的颔骨似的。
“我在乎。”他说,一字一字,凶悍阴冷的语气同他满是恐惧的眼神判若两人。
Sam愣住。
尽管他们都是在这种恐惧中长大的,从不敢牵手,不敢走得太近,甚至在那些人多的场合都不敢看对方。也羡慕过那些能大大方方牵着手走在街头的夫妻,可阴沟里的老鼠早就习惯了暗处的生活,能和对方一起多活一天就是魔鬼的恩赐,他们从不奢求更多。
可他从不觉得Dean是这样胆小怯懦的人——至少以前不是,四年前不是,可他却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
慢慢拉下Dean的手,原本激动的情绪已经稍稍平复,看着兄长那双仍有余悸的眼睛,Sam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是因为害怕吗?”
是因为害怕。
Dean曾经畏惧过噩梦,畏惧过野兽般的养父,畏惧过人言污蔑,畏惧过与Sam分离,畏惧过想象中的死亡。
它们有些真实,有些虚幻,却无一例外地都撕碎过他,只是他幸运地又将自己慢慢拼凑好,拼凑成一个不再畏惧它们的人。
于是他也不畏惧危险,不畏惧枪口,不畏惧有朝一日的终结,愤怒的他甚至不畏惧不公,只是从始至终都活在自己会牵连本可避免这一切的Sam的惶恐之中。
少年时总是气盛,死亡总是恐怖的,却免不了在妄想与幻觉里感知到一丝丝不可言说的浪漫。可他在战场上见惯了尸体,每一次目睹死亡都是撕心裂肺;他也见惯了那些再也寄不出的信,见惯再也实现不了的梦想,每一次惋惜过后心里就多了一道划痕,虽然那都是别人的人生,可生命究其本质都是相似的,上帝愿意收容亡者的灵魂,可祂不需要它们——而真正需要的却再也见不到它们。
他不畏惧死亡,畏惧的是自己的错误导致死亡降临在Sam身上。
如果他们的父母没有死在那场车祸里——他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同Neill夫妇不够亲密——也许早在十二年前十三岁的小少年就能悄悄地回到正轨上来,他的烦恼可以告诉父母,他们会慢慢劝导他,引导他,或许他的人生只需要那么一次小小的修正。
可小少年却把所有的信任和希望压在了从一开始就从未正确过的哥哥身上。
是因为害怕。
因为Sam本可不必在意那些潜在的不公,不必在意那些潜在的危险,更不用担心自己是否终有一天会被送上高高的刑台。
因为Sam现在有了一个机会。
Dean知道此时自己应该摇头说“不”,Sam不喜欢他撒谎,但他猜这样的谎言不会激怒Sam。
而他点头,说了“是”。
是因为害怕。
而Sam和Jessica看起来却那么好,他们站在一起可以被称为“美丽”,而那种美丽甚至与他们的外貌毫无关系。
在那个简单词汇说出口之后,一切都变得安静而简单起来。Sam仿佛吞食了自己的呼吸,气息吸入鼻腔就再也没有被呼出过,瞪起的榛绿色眼睛里含着一丝混沌不清的光,Dean看不透,也不敢去看清。他甚至不去想这样的错愕究竟是真心还是惯性,转而又觉得如此猜忌弟弟的自己卑鄙无耻。
愤怒跟随呼吸被蚕食鲸吞,云翳般在胸腔里被撕得星点不剩,血液奔涌回心脏好似就静止了,得不到供给的四肢感到麻木僵硬,指尖之下一片虚无。Sam试着找回自己的声音,气流却淤塞在喉咙里。
是因为害怕。
是因为曾经没有那么近地见过惩戒者的模样、没有那么近地目睹过死囚的容貌,所以那个时候虽然害怕却觉得不真切,所以现在才突然意识到那样的危险已迫近眉睫了吗?
是因为害怕,所以曾经的心动和疯狂都变成懵懂无知的错误,所以趁着现在他们还有退路便忙不迭试图纠正吗?
是因为害怕,所以自己要退缩,还想装作无私地再把弟弟推向一个自以为“更好的将来”吗?
蜷缩的舌头慢慢舒展,舌尖舔过齿背,抵在牙齿下面,硌得痛了,呼吸这才一点一点慢慢变得正常。
“那你……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拒绝到底?”
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自然是失落多过期待的,那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料想不到,可就算过了漫长的十多年他仍然心存妄念,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几乎被Dean的一句话捅穿意识与灵魂——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谈不上失去,谈不上愤怒,谈不上惊诧,更谈不上痛楚。
“那你为什么还要承认你也爱我,为什么还要跟我上床,为什么就连今天——就连今天我想要你的时候你也不拒绝我?”
Sam跨出一步迫近Dean,低着头,额头几乎顶在了Dean的额头上。他逼问Dean,试图找出Dean在撒谎的证据,试图逼Dean承认他说的都是假话。如果这些只不过是某桩案子的后遗症之一,他可以理解,虽然难过,也不会责怪Dean。
从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
他迫切地希望Dean是在骗他。
“我拒绝过。”Dean说,语气虚弱,“我告诉你到了十八岁才可以,我等过,等你自己意识到这不对,但是你没有。没人舍得狠心拒绝那样的你,Sammy。”
“那我十五岁的时候你做过的那些又算……”急促的话语忽然顿住,Sam好似猛地顿悟一般,牙齿狠狠咬了一下舌尖。
这么多年,Dean都是在迁就他吗?不管是说过的那些话,还是他们做过的那些,都是因为Dean舍不得拒绝他吗?因为他正好也是男人,所以Dean也无所谓吗?
繁杂思绪涌向大脑,Sam却在数以万计的疑问之中哑口无言。他还抓着兄长的手,此刻却觉得血肉鲜活的手掌在他手中只是偶人僵硬的残肢,温度褪去,最后只剩下空洞的冰冷。
他想问清楚Dean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却又觉得兄长的话明明白白。
——他等过,只是没等来自己想要的结果,最后也只能无奈迁就。
手指无意识地握紧,像最后一丝渴望得到答案的真心。Sam绷紧了脸,玻璃珠似的眼珠在眼眶中凝滞不动,好似已死的宇宙,燃尽了最后的一缕光,热开始泯灭。唯有呼吸鲜活,却也在自己躁动的心跳声中渐渐融化为无物,消散无踪。
颓然放开Dean,麻木地看了他最后一眼,Sam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了公寓。
第七十二章 72
又是一夜无眠,翌日清晨半梦半醒之间,接到一通电话,Dean披上衣服赶到局里,还没来得及刷卡进门就被两名同事从手中抽走了证件,他听见他们说着“抱歉”,接着就将他的双臂扭到身后扣住。
第一反应是挣扎,军营里受训多时的Dean轻巧摆脱同事的桎梏,一面警觉地朝门外退去,一面低声质问这是什么意思。
“乱伦罪,Winchester探员。”其中一个跟上来再次扣住他的肩膀,另一个眼疾手快地制住他软弱无力的右手,掏出手铐将他铐住,抓着西装的前襟将他带进了拘留室。
“你清楚流程的,Winchester探员,从现在起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落了锁,探员们看着铁栏那边昔日的同事,不由得唏嘘,对视了一眼,还是放软语气问道,“需要叫你的律师过来吗?”
被推进拘留室的Dean背对着同事没有转身,沉默了一会儿,摇头。
此生曾经历过最恐怖的时刻是十岁那年第一次被养父踢倒在地,那一瞬他在浸满全身的疼痛中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第二恐怖的时刻是在营救战友时被敌人伏击,耳边全是机枪扫射的声音,子弹耗空了,拿着刀近身肉搏,右手失去知觉的那一秒他也觉得生命就将在此终结。
那些时刻里他想着死亡,想着一下子距离自己很远的将来,想到自己孤独的弟弟,恨不能大哭一场,却都幸运地与死亡擦身而过,只留下刻写在了骨骼与肌肉里惨痛的印记。
而今的恐惧来得猝不及防,昨夜刚凭着那些混账的实话赶走了Sam,以为Sam就此能安全一些了,却不料真正害怕的噩运接踵而至,而他此前所有的忍耐与恶行全都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