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人?”
如意斋又从袖子里挖出另一本红封皮的日记,翻开了,说:“原版里,朱南希写到有一天,她和西蒙·罗德去海边散步,他们看到一只被海浪冲刷上岸的水母。她写道,”
如意斋看着那日记,读道:“西蒙跑到了我前面去,他看着那摊开在海滩上水母,它果冻状的身体碎裂开来了,西蒙的双手背在身后,一下子,他显得很悲伤,甚至掉下了眼泪,这是他近来少有的流露出悲伤这种情绪的时刻。每天在前线战报里死去的士兵对他来说似乎只是冰冷的数字,他可以一边听着前线战报一边和我开玩笑,甚至左爱,那信爱是温柔的,不带一点发泄的情绪在里头。而现在,面对眼前这只冰冷的水母,他‘悲伤’了起来。他还掉下了眼泪。西蒙并非一个自然主义者,他认为人类是至高灵,人类是自然进化的最高级结果,人类能用自身的力量让自然臣服。此时,他为一只水母忧伤,面色忧郁,我想,或许因为那水母是透明的。
“但是很快,这种忧伤就离开了他,我们继续沿着海岸线散步,西蒙侃侃而谈,关于人类的灭亡,关于落在巴黎的核弹,关于切尔诺贝利的小教堂,关于那里的‘神圣玛丽’,他说,自然无法战胜人类,只能在微小处对抗人类,因而产生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的‘神谕’或者‘奇迹’,这就是宗教的起源。他还谈起了摩西分红海的故事。接着,他变得更亢奋,借着这股亢奋的劲道,他爬上了海边的一座灯塔,灯塔早就废弃了,他在灯塔上站了很久,眺望着远方。我在下面看着他,我问他,你在看什么,他告诉我他看到了人类的覆灭。他大笑起来,给我一种感觉,似乎是他一手缔造了人类的覆灭。
“或许确实如此。他通过他的文字将和平,互相理解,沟通的概念植入人们的脑海,让人们相信这个世界是有未来可言的。”
如意斋看着那赝品日记,说:“而到了这里,这一段是这样的。
悟醒尘也看着那赝品,如意斋读着:“西蒙跑到了前面去,他看着那摊开在海滩上水母,它果冻状的身体碎裂开来了,西蒙的双手背在身后,他显得很悲伤,甚至掉下了眼泪,近来他频繁地流露出悲伤这种情绪。在早上听取前线战报时,总是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悲伤,那些死去的士兵成了官方报道中的数字,也成了人们眼里的泪水。西蒙并非一个自然主义者,也并非一个人类至上的信徒,常年以来,他都在自然,人类,机械体,在各种各样的生命形式中寻找着平衡点,这很困难,万事万物并非都能和平共处,这也让他痛苦,太多东西让他痛苦了,路边的一只野猫,一只机械的断臂,一双孩子天真的眼睛……或许因为他的灵魂是透明的,太容易染上别的灵魂的色彩。
“继续沿着海岸线走了一段,西蒙爬上了海边的一座灯塔,那灯塔早就已经荒废了,他试图重新让它运作起来,没能成功,他说是电路板的问题,他打算明天带上工具来修理。他开始回忆他在自己父亲手下当学徒时的事情。他和姐姐刚认识的时候,姐姐在家总是说起这对提着工具箱一前一后走在街上,闷声不吭的修理工父子。他们穿街过巷,儿子跟在父亲身后,沉默寡言,修理任何需要修理的机械,就没有他们不会修的东西。智能宠物犬,智能女佣,工厂里的操作机械,采摘葡萄,压榨葡萄的机器帮工。这些机械有的伤痕累累,有的已经到了必须退休的年纪了,但是他们的主人要么是不愿意花钱更新换代,要么和它们产生了密切的情感联系,不愿意放手。他们就找西蒙和他的父亲。
“他的痛苦可能源于他还是学徒的青少年时代。
“他看到了人类和机器之间的绝对暴力,也看到了人类和机器之间的绝对的爱。绝对的暴力和绝对的爱在两个物种之间频繁地交换,这让暴力和爱的界限变得那么的模糊,模糊带来困惑,困惑引起彷徨,彷徨使人忧郁,而忧郁敲响悲伤的钟鼓。
“西蒙,西蒙,你的脑海里,你的胸腔里是否充斥着这样沉沉的,永不止息的响声?”
如意斋停下了。悟醒尘静静看着他。如意斋垂着眼睛,说:“如果只是单纯地想要让博物馆否定这本日记作为参考资料的价值,毕竟鉴定为赝品后,里头的内容再没必要去关心了,那这个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写这么多?”
悟醒尘还看着如意斋,说:“是啊,为什么呢?”
如意斋看了悟醒尘一眼,他的眼睛忽而亮起来,压在了悟醒尘身上,拍打着车窗说:“停车,停车。”
悟醒尘停下车,如意斋从他身上翻过去,开了车门跑下了车。
悟醒尘跟着下去。
他们在哪儿呢?
不知道。欧罗巴大陆的某片黑色的荒漠上吧。
如意斋看到了什么?
一只白色的长颈鹿走在这片黑色的荒漠上。它走得很慢,一步一个脚印,它的脚步声是沙沙的,像海涛声,每一步,它白色的长腿掀起一阵白色的雾,像森林中的晨雾。
如意斋跟着它,伸手抚摸它的皮毛,仰着脖子看它。他也沙沙地走着,他披着晨雾走着。悟醒尘一下有许多问题想问他,他便跑过去问他:“为什么你喜欢真的动物,不喜欢虚拟的动物?”
如意斋说:“为什么你要用答案问问题?”
如意斋站住了,目送着那长颈鹿。悟醒尘又问:“你怎么看到它的?车窗明明开着静修模式,应该完全看不到外头的。”
如意斋说:“我不是看到它,我是感觉到它。”
悟醒尘跟着重复了遍:“我不是看到它,我是感觉到它。”他看看如意斋:“你很常用这个‘我’字,必须多适应。”
如意斋没说话,长颈鹿走远了,他收回了视线,催促悟醒尘:“走啊,别看了,你不着急揭开幕后黑手的真面目,读者得急了,走吧。”
第34章 2.2.5
百老汇25号被四面高三十米的电子帷幕团团包围着,帷幕上印有一幢白色的摩天大楼。百老汇这一片林立的全是些印着各色建筑或者树木图案的电子帷幕。有风拂过时,柔软的帷幕轻轻飘荡。
如意斋先下了车,直接从百老汇绕到了巴特利道上,电子帷幕面对着的不再是华尔街铜牛的虚拟投影了,而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一片空地,那空地上到处都是土坑,空地上方飘着一道横幅:人类第三避难所遗址,免费参观,提供游览解说,二十四小时开放!!
如意斋左右看看,周围没有人,纽约的早晨略显冷清,如意斋把手伸进了罩住百老汇25号的帷幕里,掀开帷幕一角,闪身进去。悟醒尘紧跟着他。帷幕里面出现了一道呈四十五度角向上的石灰岩阶梯,如意斋拾阶而上。台阶很窄,一边是墙,墙壁很高,墙壁也很厚,和台阶的材质一样,也是石灰岩的,摸上去很凉,透过电子帷幕,华尔街的街景尽收眼底。悟醒尘和如意斋往高处走,那铜牛逐渐小得像只老鼠了,那空地上的土坑逐渐变成了一个个蚂蚁洞穴一般。两人走到顶了,再没台阶了,高处吹来绿色的风,风穿过帷幕的瞬间,一些发白光的数字往下掉落。
如意斋翻到了墙的另一头去,悟醒尘探头往墙内一张望,这才发现原来他们这一路是沿着一艘航船的船身在走着,那“围墙”便是船身,翻过“围墙”,他们就到了甲板上了。
甲板上能看到两层高的华美船舱,如意斋熟门熟路地通过一扇小门进了船舱。船舱内部的装饰也很华丽,地上铺着松木地板,顶上挂着水晶吊灯,地板油亮发光,吊灯全开着,水晶片折射出迷人的光芒,天花板上绘有精致的大航海时代蒸汽船扬帆远航的壁画,一副十八世纪的欧洲宴会舞厅的派头。
悟醒尘问道:“这里是哪里,你之前来过?”
如意斋回头一看他,笑着说:“你就这么跟着进来了?看来你很想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嘛。”
他笑着又说:“还是你只是想跟着我?”
悟醒尘左看右看:“这儿怎么都没有人?”
如意斋推开一扇门,进了厨房,叮嘱悟醒尘:“要跟就跟紧点。”
他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穿过厨房,悟醒尘紧随其后,他们接着又穿过了一间客厅,来到了一间书房。在这里有一段通往二楼的楼梯。书房里的布置比起先前的舞厅温馨了许多,能看到些织物,或铺在地上,或挂在墙上,挂在墙上的织物描绘着希腊神话故事。普罗米修斯取火种,雅典娜从宙斯脑中诞生,缪斯在林间围绕阿波罗起舞。从配色到人物都充满了古典的韵味,悟醒尘不由陶醉地说:“这屋主的挂毯收藏不亚于博物馆馆藏了,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