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要回家一趟。
楼道里空无一人,电梯坏了,她踩着长长的楼梯奔向十一楼,在走到六楼时,似乎听到外面有巨大的“砰”一声坠地,紧接是混乱的喧嚣和刺耳尖叫,她没听清。
她也不在意,此时的她,满脑子都是快点回家见到爸爸。
然而,迎接她的却是一室空旷的家门,在闷热的六月天,有些格格不入的阴冷。
“爸爸,你在哪儿呀?”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寻找,像无头苍蝇,在自己熟悉却又陌生的家反反复复地乱撞,“你快出来呀,不然我生气了。”
没有回应。
猎猎作响的风从书房敞开的窗户一窝蜂涌入,裹挟着她倏然停在门口的脚步——依旧无人。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静的房间只能听到她一个人的回声,沿着死一般沉寂的墙壁反弹到她耳边,还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滋生出令人惊惧的不安。
她的脚像被钉在原地,不敢上前。
许久,粘稠的禁锢撕裂一道口子,她终于得以缓慢地迈开步伐,颤着手,走到窗台。
高空之下站着密密麻麻的小黑点似的人头,围绕着一团破碎的模糊,像被分解的支离破碎的零件。
她木然地趴在窗台,向下看去,半边身子都孤苦无依地悬在空中——那是一滩触目惊心的鲜红的血。
等她迟缓地意识到那里就躺着她最爱的爸爸,浓郁的血腥似乎已经顺着看不见的纹路一路蜿蜒而上,铺满她周遭整个环境。
她的手,她的衣服,她的脚下,全都是触目惊心的鲜红。
南浠在几近昏厥的眩晕中闭了闭眼,身子有一瞬不受控地轻晃,朝空中悬得更深,一只手还本能地紧抓着窗棱,另一只手却想要缓缓放开。
“浠浠!”
惊慌失措的声音朝她耳中涌进,好吵。
她没回头。
她一双死寂的眼依然紧紧盯着深不见底的地面,想要下去,问问那个躲在底下和她捉迷藏的爸爸,为什么要不和她说一声就把自己藏起来,留她一人。
她要去找他。
“小浠!”不等她松手,突如其来的巨大拉力将她从窗台上死死抱回,与此同时,猎猎作响的窗户被人紧紧关住了。
是接到徐月华电话匆忙赶来的陈墨。
“小浠!你别犯傻啊,有什么事我们一起解决,你还有我,有阿姨,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细细碎碎,像割裂的模糊不清的字符,染湿了她身前一小片白衣。
南浠并没有哭。
她只是怔怔望向紧闭的窗台,在被黑暗无声湮没的绝望里,仿佛看到了远处逐渐消散的一团微光,许久,才收回一双空洞的眼,直视着徐月华:“为什么?”
徐月华无力地瘫软在地,想要抱她:“浠浠,对不起,妈妈也是才知道。”
“为什么?”那双养尊处优的手在即将挨到南浠时,被她冰冷推开,南浠死死盯着徐月华,一字一顿地重复,“我爸爸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你早就知道了对吗?你不救他为什么还要反过来帮他一起骗我!为什么!”
“不,妈妈不知道,”徐月华急切解释,“你爸只说要我看着你,什么都别管,妈妈真的不知道他会这样。”
“不知道?”南浠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回来找他!如果不是你拦着我,他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不,浠浠,你不懂。”徐月华悲悯摇头,“你爸爸生意失败,欠下了一大笔欠款,他是不想连累你,才会走上这条路。”
她叹声气,想到好歹曾经夫妻一场的南庆海,流下了两行清泪。
南浠无声闭眼,尖锐的指甲将皮肤掐出了血痕:“多少钱?”
徐月华报出一个数字。
陈墨被这个远超她想象的数字惊得捂住了嘴。
南浠是后来才知道,就在她数次抱怨爸爸忙得见不着人影的那一个月,他把所有能卖的财产全都卖了,也试图靠借钱想要再撑一段时间,可依然没能堵上窟窿,债主的逼迫和已经濒临抑郁的精神双重重压之下,他终于走投无路,选择以命来偿还。
只给南浠留下了她现在在住的这一套房。
然而,即便如此,那些出尔反尔的债主们也没打算放过南庆海留下的最后一点资产,他们强行闯进南家,把所有东西洗劫一空,换锁强占,联系买主要卖房换钱。
一夜之间长大的南浠被迫离开,只来得及带走爸爸给她买的那只独角兽。
接受南庆海临终托付的徐月华把南浠带到了黎家,二十四小时派人看护,怕她出事,可南浠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把自己关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南浠下床,一语不发地绕开喜出望外却又不敢靠近她的徐月华,去厨房,开始做饭。
第一遍,面没煮熟,第二遍,水熬干了,第三遍,她捞出几乎煮烂的面条,将还混着蛋壳的蛋液倒入油锅,“滋啦”一声,滚烫的油星瞬间飞溅,落在她裸露的肌肤,留下红肿,她却仿佛没有知觉。
“浠浠?!”徐月华连忙把南浠拽到水池旁,打开冷水给她冲洗,却被她甩开。
她一双眼和之前一样空洞无物,置若罔闻地低下头,关火,将一面已经煎得漆黑,而另一面还漂浮着蛋液的鸡蛋倒到碗内,一语不发地转身回房。
房门在徐月华想要跟进去的瞬间,应声而落。
南浠坐在地上,抱着这碗食不知味的太阳面,机械地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对面放着安静陪伴她的独角兽,直到此时,她痛到麻木的心脏才开始缓慢地有了知觉,温热的眼泪从干涸数天的眼睛无声汹涌,沿着瘦到分明的下颚骨,一滴一滴,掉进碗里,成为这碗面的唯一调料。
碗底吃得干干净净,南浠起身,把独角兽放进箱子,看到压在最后一层的藤大录取通知书,拿出来,最后一次不舍地抚摸上面漂亮的校徽。
泪水打湿了纸张一角,在掉落地板之前,被南浠狠狠擦干,她仰起头,逼回剩下的眼泪,将再也不会打开的通知书放回角落,合上箱子,拉开门。
“浠浠,你要去哪儿?!”徐月华急忙跟上,在听到三天没说话的南浠哑着嗓子说了句“找陈墨”,松口气,“那我给司机打个电话,让他送你。”
“不用。”她冷声拒绝,走得很快。
等徐月华追出黎家大门,留给她的已是看不清车牌号的出租车影子。
南浠坐在车上,打开手机,找出曾经给她微博发过不少私信的各大经纪公司,冷静筛选,拨通了廖羽歆电话:“廖姐,您好,我是南浠,您提的签约要求我答应了,但我有一个请求,希望公司能提前预支我一笔钱,如果公司同意,我签约后第一年赚的所有钱都归公司,您不用怀疑我做不到,您想签我,不就证明您和我眼光一样,知道我一定能红......”
如血残阳在闹市落下长长一道影子,南浠下车,从经纪公司出来以后,捏紧手里的卖身契,被许久不曾照射她的阳光刺得本能闭了下眼,解锁屏幕,径直忽视满屏的未接来电,联系爸爸之前和她说过的一个律师朋友。
“......小浠,你真要继承你爸留给你的这套房?如果你放弃继承,他留下的那些债务你可以不用偿还,但如果你执意继承,那他还欠下的那么多债务,你也要承担。”律师语重心长劝。
南浠点头,拿出钱,放到桌上,认认真真地朝他鞠了一躬:“麻烦您了。”
律师忙推回去,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这个从进门开始就如行尸走肉的小姑娘直起身,一双漆黑如墨的眼冰冷决绝:“那是我爸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我不能让别人夺走它。”
说完,转身推门。
南浠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抬头仰望似乎永远都不在意人间悲欢的苍穹,缓慢地闭了闭眼,她耳边是尘世间最琐碎平凡的烟火气息,车声、脚步声、说话声,潮水般朝她涌进,令人生羡。
却以后都将与她无关。
她最后一次呼吸着自由空气,拎起箱子,头也不回地走到阳光照不到的阴影,搬进廖羽歆给她安排的宿舍。
自此,坐落在大洋彼岸的藤大在如期而至的金秋季节,没能等来一个来自中国的超群绝伦的小姑娘,而从来不缺新鲜面孔的娱乐圈,多了一个凭借处女电影一炮而红的天才演员,南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