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奏疏从年年递,到季季递,再到月月递,都如泥牛入海,不见回音。
直到数年前娘亲重病,他心急如焚,连发数封奏疏,再恳请京中勉强称得上友人的几位文臣说情,只恳请官家容他回京探母。
最后虽被应允,但他仅仅停留了数日,就再度被任命做秦州知州,再带着一堆派遣职事,重新回到边远州府去了。
正因不断改任,远赴任所,他才连娘亲的最后一面,都未能见上。
他难免心灰意冷,按例呈上奏疏,恳请丁母之忧,奈何官家仍是不等他守制满期,就重新派下任职。
就在他以为此生回京无望时,冷不防地就等来了一纸佳音,还叫他很是难以相信。
当知道来人是陆辞后,就更觉得此中微妙了。
对陆辞这人,他虽远在边州,但也略有耳闻:既知是数年前因三元及第,而名声一时无两的‘文曲星’,也知其手底下陆续攒下不少扎实的政绩,是个颇有担当和能耐的才俊,更知陆辞之所以仕途通畅,平步青云,几年内就擢升至朝中从三品大员,让同年望尘莫及,最大的仰仗,还是官家的欣赏和太子的重用。
这样的出彩人物,怎就毫无预兆地被打发到秦州来了?
曹玮琢磨来琢磨去,也琢磨不出其中玄机。
他是将门出身,在京中待得时日却不算长,说得上话的友人几乎没有,更谈不上能有给他通风报信的渠道了。
因此着实想不透,他索性也就不想了——反正只抱个小小期望,耐心等个两三月,看是官家改变心意,撤回任令,还是他拨得云开见月明,终于能回京了。
即使他万般希望会是后者,也做梦都不敢想,陆辞非但没因不情不愿而在路上光明正大地拖拖拉拉,却是拿出了急行军的速度,仅用了半个月功夫,就出现在他面前了。
——怕不是个傻的,就是个莽的。
“呃,”曹玮盯着陆辞打量片刻,着实不能违心地认为眼前这风采照人的年轻郎君‘傻’‘莽’,下意识地也回了一礼,客气中带着明显的僵硬道:“你来得可比我想的要快多了。”
陆辞眉眼弯弯,笑道:“不瞒曹知州,我慕您风采久矣,自打得知新任所就在秦州,当然得一路紧赶慢赶了。”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何况陆辞口吻打趣,内容却是发自真心实意?
曹玮一下就被这话逗得放松了下来。
他摸爬打滚多年,哪些人是交往得来,哪些人是骨子里傲气、瞧不起他这些粗人的,都能通过三言两语听出。
他很快将陆辞归类到前者之列,朗声笑道:“早知如此,曹某就该先搓干净这一身糙皮泥灰,免得叫陆三元太过失望了。”
曹玮高高兴兴地领着陆辞往任所去时,狄青紧跟在后,却突然间好似捕捉到什么,敏锐地转过头去,在临近的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曹将军的相貌,城中百姓当然是认得的,哪怕记性再不好,也能瞧出那身战袍的不同来。
此时见曹将军对一从未见过的漂亮郎君这般亲热,难掩好奇地围看过来的人群,也就越来越多,不复之前稀零疏落了。
狄青紧皱眉头,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一阵,还未有结果,就很快因要追上陆辞的步伐,而不得不放弃了寻找。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所致,总觉得方才公祖与那曹大将谈笑时,有那么几道不善怨毒的目光投来。
对曹将军渴望回京的心愿,城中将士都再清楚不过的了。
而陆辞的到来,也就意味着曹将军的心愿得偿,兵士们为上峰感到喜悦之余,也对日后如何感到几分失落和彷徨。
文臣领兵,镇守一方会是个什么光景,他们还能不清楚么?
怕又是一个敷衍了事三年,待资满轮转,连军营都不踏足的了。
最早迎接了陆辞一行人的那几名守城兵士,很快被同袍们追着问东问西,大多是想从他们这探知这马上上任的新秦州知州,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但他们也顶多是跟陆辞多说了几句话,看了几张纸,哪儿就谈得上了解了?
被追问之下,他们只好绞尽脑汁,回想起陆辞当时的言行举止,回道:“……瞧着是个斯文和气的,咱这地方,还肯那么快来,想来也是个厚道人。”
就在守城卫兵们难得聚在一起说闲话时,还几位没参与其中,仍坚守岗位的卫兵,验看过这两名叫张元和吴昊的文人的路验,不见有误后,也就爽快放行了。
见仅是瞧着弱质彬彬的俩人成行,带的行囊也不多,他们还好心叮嘱了句:“越近边境,路匪就越是猖獗,单二人结伴,仍是凶险,最好是随大些的商队出行。”
那两人神色流露出些微的不自在,在小声谢过提醒后,仍是执意就此出行。
那卫兵见他们不听劝,只摇了摇头,心里道句祝他们运气好,也就不再多问了。
说不准是有急事,或是家里有人在半路上接应,或就单纯是不怕死呢?
第二百零一章
陆辞今晚所赴的这场宴席的一切开销,皆由秦州公使库所承担,其规模大小,自然也由库中所剩银钱的数额决定。
即使秦州远不如别州富庶,不时捉襟见肘,但今岁的公使钱才发放不久,再怎么说,也不至于那么快花光才对。
陆辞的这个想法,当他真正抵达了宴厅后,就默默地否决掉了。
因汾州的知州之位空置了一阵日子的缘故,他当初上任时,并未有人主持设宴来迎送他的上任。因此对迎送宴,他堪称毫无经验。
更别而说这场短宴,还兼任了送曹玮去任的功用,更该隆重一些。
尽管如此,他也能轻易看出,这场迎送宴办得实在寒酸得很,连京中一些个小富小贵的人家的生日宴相比,怕都还有所不如。
曹玮来得早些,已在主位落了座,见陆辞来后,立马起身招呼,将他引到自己身边空置的主位上坐下,客客气气地给他倒酒。
在随意寒暄时,陆辞早已经察觉出,曹玮的那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他微微一笑,先将杯盏中的酒酿抿了一口,尝到舌尖传来的火辣后,面不改色地点破道:“曹知州缘何这般仔细打量我?”
曹玮哈哈笑着,直爽地承认了:“实不相瞒,我其实是做贼心虚,知晓这场宴席办得不行,怕你着恼哩。”
陆辞莞尔一笑:“也不瞒曹知州,大鱼大肉,美酒佳酿,我在回乡的那月余里,可没少享受;在京中等候派任而虚度的那数月中,更未曾少用;我若是看重那些,也就不会着急往这边赶了。”
那可不,京中林林总总的大小食肆,酒楼茶馆,在过去几年里,几乎都被公祖尝了个遍,也快腻了。
是时候出来转转了。
狄青暗暗点头,极自然地从大盆里舀了满满一碗的秦州特产鸡丝馄饨,往陆辞身前的小桌上专心致志地添。
曹玮愈发觉得陆辞虽是文官,却半点没有文官的臭架子和坏脾气,更没一丝一毫地瞧他这大老粗不起的意思,不禁心里快活。
他灌了一杯黄汤下肚,见陆辞手中杯盏还剩大半,心知对方多半不喜饮酒,便未去催,而是坦言相告道:“再给你开诚布公一回,那库里的公使钱,已被我花去大半了。除去用来备这场晚宴的钱,还剩下整整齐齐的三十五贯。”
秦州好歹为军事重陲,朝廷自然不敢忘记,每年都拨来公用钱三佰贯。
况且与别州相比,秦州位处边境,鲜少有官员来此,省了大量接待的开支,无论如何,都不当花费这般快才是。
陆辞却未露出半分讶色,只平平静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颔首道:“多谢曹知州肯直言相告。”
反倒是曹玮好奇起来了:“你怎就不追问我将钱都使哪儿去了?”
陆辞笑了笑:“论起地方任职,我虽仅在汾州留过一年许,却也知晓边境的一些州郡,会将公使钱部分作为激励君兵用,犒设将校。在我看来,曹知州连须发都不理,硬说是好奢靡之人,怕也无人肯信;以您镇守边州数年不得归京的经历来看,说您为交结权倖,以为身计,也是无稽之谈。这么一来,那些钱的真正去向,唯有可能是用在将士身上了。”
曹玮面上笑意更盛,诚心实意道:“不愧是三元及第的文曲星,竟全叫你说中了。只是于我而言,得以调离此地,与家人团聚为大幸,对你而言,却不是什么好事了。别的不说,单是不厚道的曹前知州为你留下的这个公使钱的大窟窿,就不是那么好填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