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众仙中，论传递消息的速度，以风神飞廉为最。于是飞廉便以青鸟传信，春风相送，将消息传至三界中品阶高的老资历神仙手里。
众仙也都是当年一起议定天规的当事人，此时听说东王公回到天界，又涉及天规改动之事，无一不是立即驾云赶来。
待众仙悉数到齐，手中均拿到黑白棋子各一。棋子是玛瑙所制，在阳光下泛起润泽的光。
“取消天规为白，保留为黑。时间为一炷香内，诸位都请自行决断吧。”东王公朗声道。
他顿了顿，又笑着补道：“女帝有事来不了，她的那一枚，便也委托我做主了。”
说完，他便率先将两枚白子升于上空。
主管阴阳的东王公与西王母，都有意取消天规，在众仙中自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天帝不禁有些发慌，为防止众仙被影响，立刻也随之迅速地将一枚黑子升到天上。
两白一黑犹如对峙。
羲御、素舒等神跟着升起白子，殿上的众仙拿定主意，便也相继用仙法将选定的棋子升于上空。
无数枚黑白棋子错落有致，仿佛是在天空中下着一盘棋。
其中弃权者并不算少，无论是东王公，还是天帝，任何一方都不想去得罪。
一炷香燃尽。
天帝仰头看向天空，白子由线成面，仿佛连成了一片云。阳光从那玛瑙棋子中透下来，分明是柔和的，他却觉得无比刺目。
白子数量之于黑子，远超数倍。局面已明。
“结果已出，依照先前所言，天界于今日取消天规。”东王公淡淡地宣布道。
此言一出，殿上站着的神明，包括方才投了黑子的，面上都是欢喜的神情。竟没有神明站出来表示异议。
天帝难堪至极，以为东王公会当着众神的面斥责于他，然而东王公却先让殿上的一干神仙都退下了。
羲御知道东王公这是在为天帝留着颜面，便也主动带着明朝先回了他的太阳神殿里。
于是凌霄殿中，只余东王公与天帝二人。
天上的黑白棋子还未撤下，天帝看向白茫茫中夹杂着的十余个黑点，重重叹了口气，颓丧至极：“是我输了。”
他以为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转万年，众神早已不会生出多余的心思。可到头来，当年这样制定的天规，如今又以同样的方式废止了。可谓戏剧一场。
“这并非是在博弈，何来输赢？”东王公摇着头。“你只是做错了。”
“我错在哪里？”天帝不解其意。
天界神仙众多，有一个大家一致乐于遵守的既定规则，难道错了吗？
即使情欲一条是他存了私心，东王公也不该将天规整个地驳倒了。
“你的天规若真是大家一致乐于遵守的，今日结果便不会如此了。”东王公看出了他的心思，缓缓道，“既然规则并非是被众神真心认可，那便只能用刑罚约束。可是不平则鸣，即使受刑，心中也未必信服，甚至还积下了怨气。”
天帝并不相信，辩道：“其实至今为止，真正犯下大罪的，也不过是飞廉与羲御两个而已。帝君又怎知将来的结果。”
“只他们两个还不够吗？”东王公皱眉，“飞廉的事我已听说，自那次之后，他便与你不合。至于羲御……”
东王公停住了，他看着天帝，唇角露出了一缕笑：“你以为羲御真的对你无可奈何吗？”
众神之中，羲御的功力并非低于天帝，这是彼此都知道的。
闻言，天帝忽觉心口一股压迫之感，然而他很快勉强地笑了下，像是安慰着自己：“他不敢。”
东王公淡淡瞥了他一眼：“他是愿意被天界拘束，而不是被你拘束。”
若真动了羲御的底线，“拘束”二字又算得了什么呢？
东王公看着天帝动摇的神情，又继续说着：“今日明面上是我主持一切，但事情因羲御而起。众仙是为自己考虑，也是在支持羲御。”
“你不是喜欢众议吗？那便打个比方吧。”东王公玩笑似的开了口。
“依照今日众仙的一致决议，你觉得如果再度选择合适的天帝人选，他们是会选择你，还是会选择日神呢？”
东王公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使天帝不寒而栗。
第62章 春之篇 惊蛰(下)
“慌什么，这只是个假设而已。”看到天帝的反应，东王公哑然失笑。
天帝却抬起头来，脸上的惊惶未减，他默然良久，才开了口：“我知道，您从前原本是更中意他的。”
“现在也是。”东王公收了笑，认真地看着天帝。
东王公是上一任日神，属性与羲御的天赋颇为相合。二神又是旧友，关系自然比与天帝的关系熟络得多。
天帝眼中顿时被失落充斥，然而却听见东王公继续道：“但天帝的人选不会换了。你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至少在飞廉之事之前，天帝处理天界大小事宜，都算得上尽心。
天帝真正生出“唯我独尊”这样的心思，也不过是这一二千年的时光里。
“可时间一久，你这个天帝有些地方，当得确实不称职。”东王公皱起眉。“总要其他神明的仰望，可扪心自问，你何曾低头去看看他们的需求呢？”
闻言，天帝一时僵在那里。
他在这个位子坐得太过安逸了，以至于心安理得。直至如今东王公归来，才让他多了压迫感。那场众议，也让他清醒过来。
身为三界之主的天帝，唯独不该缺少的，是众神的敬意。
“但没了天规，其实我怕以后……”天帝犹豫。
“你还是不了解他们。”东王公摇头。“大家耗费千万年的时间得道成仙，若心中依然没有规矩，又有何资格被称为神明？”
纸上的天规消失，而心里的标尺仍在。
“你既为天帝，是该庇护他们，保天界安定的。”东王公深深望了眼天帝，意味深长道，“额外的小心思，都收了罢。”
羲御与明朝刚出凌霄殿，句芒便在殿外先将二人拦下了。
“如今天规一事终于了结，明朝成仙之事就在眼前。别无他物，便将此鞭暂借给你吧。”说着，句芒将手掌摊开，那条柳鞭就躺在掌心。
春神句芒本就觉得明朝秉性不错，经今日之事，更感慨明朝对羲御的感情。
东王公与自己出于挚友之情，以柳鞭暗中相护羲御。而这条柳鞭倒是与明朝结缘，成了修补明朝心窍的宝物。
羲御与明朝谢过句芒，又与飞廉等神一一别过，这才一同回了太阳神殿。
羲御神色如常，对宫殿不能再过熟悉。而明朝倒是一路顾盼着，对一切都好奇不已。
说起来，这是明朝第一次来到羲御从前一直生活的地方。
殿宇楼阁以金色为主，却又不是金碧辉煌的那种刺目，而是太阳的暖意。
“羲御，你的宫殿好大。”明朝环顾着四周，不禁感慨道。
“但它是空的。”羲御淡然道。
是空寂的，没有感情的。神殿离他的太阳本体很近，然而在他看来，却依然没有沾染上什么温度。
明朝笑不出了，羲御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他鼻子酸涩起来。
他知道无论住处多么宏大，羲御那时的心都是冷寂而孤独的。
他不由走近过去，看着羲御：“那这样呢？”
“什么？”羲御一愣。
下一刻，明朝将他牢牢抱住了，温热的身体与他紧紧相贴，又低声重复着：“那这样呢？”
“不了。”羲御的声音有些喑哑，“有你在，便再也不是空的了。”
无论是神殿，还是他的心。
在拥抱里，羲御想起方才明朝的冒险，不禁轻唤着他的名字：“明朝。”
“嗯？”
“刚才为什么要替我挡？”羲御问。
明朝突然冲过来，是他始料未及。
“这还需要什么理由吗？”明朝不解地眨了眨眼。
羲御凝望着那双澄净的眼睛：“明朝，你知道如果那是真正的神鞭，你会魂飞魄散的吗？”
“可是如果落在你的身上，你会疼的啊。”明朝微红的眼眸透着心疼。
谋划是羲御与句芒一同定下的，他也知道东王公今日会来。但时间早晚并不确定，于是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挨下几鞭的准备。
而他没想到，哪怕只是几鞭，明朝也会心疼得去阻拦，哪怕用凡人之躯也想为他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