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越说:“我得缓缓。”
他屏住呼吸,手指捏着那钢针,和瓢虫总保持一毫米的距离。
丛云说:“我想你遇到了一个坎。”
齐越说:“要不你捉一只苍蝇给我练练手?”
丛云说:“苍蝇飞得才快,我上哪捉给你?针给我吧,我来动手。”
齐越说:“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戕害小动物了。”
丛云一脸茫然,问:“戕害这么严重的词儿你都用上了?”
齐越笑着问:“戕害到你的心灵了?”
丛云不吱声,拿了一根新的钢针,捏住针帽,当着齐越的面,一针刺穿了那只瓢虫。
齐越停顿了片刻,问:“这就完事了?”
丛云“嗯”了一声,说:“戕害小动物是我的拿手好戏。”
他笑了,说:“我现在可以下针了。”
丛云说:“那我还得给你捉一只新的,你等着。”
她拿了保鲜袋子到菜园,轻轻套在油菜花上,捉了一只小蜜蜂回来,铺展在桌上压住了,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这只给你练手,你隔着这个袋子刺它,一会我再调整一下它的翅膀。”
齐越端坐,问:“这蜜蜂怎么比瓢虫大了好几圈?”
“升级了呀。”
“要是一直升级下去,最后不是要扎人了?”
“你想做人的标本啊?有志气,可惜木乃伊不用针。”
齐越想起两个人前几年还一起看过一个埃及木乃伊展览,她那会进步很大,骑电动车来了,最后还买了几张金银色的莎草纸画。
他定了定神,问:“蜜蜂这么大,扎哪儿?”
“扎腹部,一左一右,扎两针。”
“还要扎两下?”
“我给你示范一下,我扎左边,你扎右边。”
她捏着钢针,利索地对嗡嗡的小蜜蜂下手,空气中传来轻微的刺透声,小蜜蜂的翅膀还在动弹。
齐越觉得惨绝人寰……
“轮到你了。”丛云宣布。
齐越抬起手,迟迟不动,丛云只好捏着他的手指,斜斜往下一按,小蜜蜂彻底不动了。
“借刀杀人。”他说。
“神经病。”她骂了他一句。
在丛云面前,连小蜜蜂都不敢扎的齐越,差点轧断施家耀的左手,还说知道施家耀的祖坟在哪,要把施家土葬改树葬,爷爷曾爷爷的骨灰都挖出来,撒到城里当花肥。
施家耀那些小同乡,哪见过城里正宗的黑色幽默,怕水太深被牵连,都躲起来了。
施家耀一个月二手车行不能开张,亏损无数,最后下跪认错。
齐越叫人把车行里的关公像搬到他面前,说,他心不诚,跪的是财神爷,不是道理。
施家耀只不过是个纸扎的,没什么骨气,一声不吭。
齐越觉得没劲,说,要是施家耀开车自己轧断自己的左手,就放过他。
施家耀头大,一个人怎么开车轧断自己的左手?
他还没想明白,齐越就带着几十号人走了,放过他了。
齐越还从自己的零花钱里拨了一笔经费,给傅家齐家的保安队发奖金,说要搞足球赛,总之跟他混,有玩又有钱,非常欢快。
这会,齐越看着丛云用小剪刀,剪开袋子,整理小蜜蜂的翅膀,端端正正的,他仍然是一脸小白兔的纯洁无瑕。
“关于木乃伊,我想到了金字塔的传说。”齐越煞有介事。
“什么传说?”丛云问。
“几千年前,尼罗河洪水泛滥,各个部落的埃及人驾着船,将船拴在金字塔码头,有些地位更高的人,则站到更高处的金字塔上……”
“然后呢?”
“洪水一点点漫上来,缆绳断了,船上的人被冲走了,塔上的人也感觉到了危机……位置总是有限的,埃及人选择将孩子和一些食物放到金字塔更高层,自己则默默地迎接死亡……”
“挺合理的,后面呢?”
“洪水退去,活下来的人会在首领的带领下打开金字塔,吃里面储存的粮食和腊肉,学习壁画上的生存规则。要是洪水迟迟不肯退去,那些金字塔上的人,会像埃及的黑猫一样,剖开同伴的身体,补充能量,在风雨中生存下去。”
丛云说:“这个传说还挺恐怖的。”
“吓人吧?”齐越问。
“真是太吓人了,我再也不敢做标本了。”丛云故作夸张。
齐越笑了。
丛云将昆虫标本送到窗台风干,水泥屋顶有一些小小的细缝,她趁着晴天要修一下。
“不请人来修?”齐越问。
“我自己动手就行了。”丛云架好梯子,爬上平坦的屋顶,拿着小铲子,用一小桶胶水,涂抹细缝。
齐越也爬上来了,看了看工程量,裂缝一道一道的,像屋子的伤心事。
丛云修补的动作很轻,轻轻抚平了一条纹络。
齐越说:“你这里的时间很慢。”
丛云问:“度日如年吗?”
“那倒没有,最近耐心了。”
她抬头看他一眼,问:“多动症治好了?”
齐越说:“你后知后觉。”
“那我得恭喜你。”丛云说话仍然很慢,如果与人接触,大概会被嘲笑,所以沉默的地方适合她。
齐越说:“你把工具给我,我来搭把手。”
丛云将小铲子递给他,自己在旁边伸腿坐下了。
她看看远处的房子,错落的屋顶,像合唱表演一样整齐。
齐越则在仔细地干活,他的动作熟练,像是天生就做泥瓦匠的。
松树的影子笼罩下来,丛云说:“我以前总有一些自以为新鲜的念头,后面发现这些念头大多是别人想过的,也尝试过的。承认自己是个平庸的人,多少有点痛苦。像你一样,常常被人爱着,也常常去爱人,可能还好一些。”
“我发现,你骂人的话,说的还挺委婉。”他揶揄她。
“夸你呢。”丛云澄清。
齐越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修着屋顶。
半个小时后,完工了,丛云在旁边验收,两个人修补了十七道纹路,像他俩这么多年闹翻又和好的许多裂痕。
第4章 chapter 4
齐越在厨房煮番茄鸡蛋面,等他忙完,发现丛云不见了,打电话一问,她说去一个小公园逛逛,他要走的时候带上门就行。
齐越算是习惯了她的作派。
公园里,丛云第一次体验过山车,四米高,儿童版,买了票坐上去,简易的车厢在粗糙的轨道加速着,拐弯,绕场,三分钟不到,下来还是想吐。
丛云审视自己的困窘,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她做人的乐趣实在不多。
等她慢条斯理走回家,齐越已经走了,给她留了一份番茄鸡蛋面。
天色晚了,丛云关好门,她的卧室窗户对着菜园,园外是一些蕨类野芋以及杂树,白天是层次分明的墨绿、翠绿、嫩绿,此刻则不分彼此。夜深时,风的声音,虫鸣的声音,露水的嘀嗒声,一点点渗透进来。
丛云用蒙田的散文集盖着脸,这集子早就散落了,还是齐越动手撕的。
那时候两个人都很年轻,发生口角的由头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两个人堪比决战的斗鸡。
丛云看见自己的一本新书被撕成了好几卷,怒从心中起,说要以牙还牙,去齐越家砸掉他的铁锅,让他一辈子没饭吃。
齐越根本没被镇住,当着她的面,上网定了一套铁锅,最贵最结实的那种,请她随便砸。
丛云回身在书架找了最厚的一本书,打算扔到齐越头上,让他尝尝皮肉之苦。
但她根本没扔出去。
她一言不发,跑去厨房煎凉茶了,加了冰糖,装进保温杯里,提着出门,爬山去了。
齐越看见煮锅里还剩了一碗凉茶,就倒出来喝完了。之后,他怀疑自己日夜颠倒,肝火太旺。
最后,他发现自己着了丛云的道,她证明了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说的那句话,她没见过像他那么笨的人,像个赝品。
两个人的关系若即若离,一个月后,齐越过二十三岁生日,打电话问丛云有没有什么表示,要是礼物也没有,祝福也没有,那不是太扫兴了?
丛云却问他记得几个人的电话号码?
齐越答:“爸妈的,家族的兄弟姐妹的,至于你的电话号码——”
他念出了她的手机号。
丛云不作声。
不一会儿,齐越收到一封生日红包,里面有八十八块钱,再多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