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层解开锦囊,这把黝黑里泛着金棕色光晕的唐琴让一向沉静的他想要欢呼雀跃,小心翼翼试了试音色,立时便爱上了。当时还瘦小单薄的宝贤,坐在那里抱着几乎等身的琴,微闭了眼靠着琴腹,喃喃的对一旁站着的善敏道:“听,它在说话呢”。
记得当时善敏对他说:见琴如晤。
可如今,刚品尝了朝夕相处的甜蜜和美,如何能回到从前无语凝噎的可望而不可及?有情人期盼相见的心情哪里是用物件能够替代的?他想守着心上之人,算不算得陇望蜀?他愿以一切去换,算不算贪得无厌?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不不不,他不要那种分离,那种当一切没发生一样的自欺欺人。他的端方静逸理智淡然都在醒来的那一刻荡然无存。他知道他回不去了,他俩都回不去了,唯有走下去,走到命运允许他们走的尽头。
一曲‘潇湘水云’铮铮响起,抚琴的宝贤忘我的专注。
“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喻倦倦之意也”善敏不知何时已经走近,和着琴曲似是自言自语。
“水解天偶,水解天偶,涵太极,未成图。玉鉴映冰壶,弥漫莫测也没平芜,遥山平断雾收初。不堪目极心孤,忘机鸥相呼。何堪小隐,寻个渔夫,丝纶结伴乐应殊。时世疑狐,那烟月模糊,唤醒陶朱,添来一个那酒伴诗徒。”
伴着琴音,宝贤很难得的悠悠唱和起来,清扬圆润的声音衬着雄浑的琴音,说不出的江寒月冷怀古伤今。宝贤的神情也随之多了些许忧思。
善敏略有所查正不知如何开解,只听宝贤指下极速翻拨好似万马奔腾,画面一转豪迈洒脱,他不再唱和,双唇紧闭眼神清明,似是决心已定的样子,善敏不解的看着他,随后释然。他知道,宝贤此时心神俱已坚定的站在了他身边,合二为一的完美契合。
长长的一曲终了,宝贤老僧入定般坐着,合上双眼手搭在琴身上不发一语,片刻后身体有点摇晃。他太累了,这么弹琴实在耗心神气力。善敏及时的伸手过去,轻轻托起他的身体,像接住天上飞鸟遗下的一片鸟羽,他的玉色四合如意云纹袍子瀑布一样挂在善敏臂弯,人已经窝在善敏胸前恬然闭上眼睛。
善敏忙起来两人只有在用晚膳到睡前才有机会碰面说说话,宝贤每日依旧表面闲淡着看不出情绪,又在他晚归的时候殷殷切切的候着。
“宝儿,你今日过的可好?胃口可好?可有想你敏哥哥?”
为了看宝贤一笑,善敏总能找到话题轻松与他交流。他在考虑要不要跟宝贤说自己前段时间的安排。
前段时间善敏为内眷在山西置了宅子,安顿侧福晋带着这边过去的一干人等从岳丈家搬出愉快的定居,他打算是等善为大些再回京袭爵,这个局面侧福晋和岳丈那里两相都算是非常满意,岳丈一家毕竟是汉军旗出身不知靠什么祖荫得了这位皇亲贵胄,自是从不违逆善敏的意思。
至于八格格那边,他是断不能开口的,那个娴静的女子,叫他哥哥,那对双生子,叫他义父。
一身泥金灰如意云纹缎地夹袍的宝贤从书中看过来,一双细长的凤眼笑眯眯的弯着:
“王爷惯会取笑,我便是心下想着谁,也是常常不得见的啊。嗨“这一声百转千回带着调皮的腔调,登时就撩拨起了善敏的心。
“你想见谁啊,说说看本王能否帮的上这个忙”,
边说着就捏起宝贤的下巴,一双鸦色的眸子盯牢了眼前人。宝贤的漆木描金扇挥过来拍开他嗔怪道:
“轻薄”。
善敏伸手拉住转身欲走的宝贤,搂过来坐定,:
“咱一处说说话,别急着走,先说清楚你相见谁,若无伤大雅哥哥给你想办法,办成了你须得以身相许来谢我哦”。
宝贤瞪大眼睛凑近看着他道:
“王爷可看到了?”
说罢指指自己的眼睛。他眼里善敏的影像兀自在那里厚颜的嬉笑着。贴的这么近,厚颜的善敏便近水楼台的亲上去。
一边亲着,不知检点的手便上来揽他入怀,细细的隔了衣服揉捏他的各处:“嗯,近来暑热,宝儿可觉得身子舒缓些?”
宝贤的身体算是难安了,一遇阴雨寒气,各处骨缝里就酸痛得紧,宝贤怕扎针,便服了许多驱风散寒通络的药汤子也不见好,大暑天还穿着夹袍,又偶尔气闷,手边便常备了扇子。善敏见他吃苦便得空帮他揉捏。
宝贤眯起眼不看那缎子上被揉搓出的褶皱由着他□□,:
“王爷这段日子可是忙什么呢?”
善敏手下顿了顿,音色平平的说:
“也没什么,我在山西安置了府里的人,为儿等将来大些再回京袭爵即可。这两日正打算与你说。”
宝贤一下睁开眼看向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接下去,善敏凑近些嗅着他颈窝耳旁的淡淡檀香,不一会儿唇齿又都忙活上了。涨红了脸的宝贤扭着脸闪躲着,实在逃不过只得拿扇子遮住善敏的口才止住骚扰。
“你,山西那边,”
这个消息让他意外的有点无措。
眼下老佛爷立了个不争气的旁支做太子,拿来要挟压制皇上,朝野上下虽闭口不谈这蠢材太子的行径,心里都是各种小算盘打着,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嘴脸。善敏急也没用只得抽出些心思打算着自己的事。
“你只需好生将养身子,其他的,有我在”。
‘有我在’这三个字让宝贤胸口一热,眼里便腾起了薄雾,从进学堂就在善敏的羽翼下被护的好好的,什么事都有他在眼前身后,他也不过比自己大7岁,自己又带给过他什么助力了吗?
“敏哥哥,你要我怎么做?”
“陪在我身边即可,其他,有我在”。
善敏不了解,宝贤还是清楚的,庆王河北那里本就是自己的宅子,虽说嫁出去的女儿不合适常住娘家,但特殊时期离了京城后索佳氏巴不得女儿跟在身边,还能成天看着双生子儿含饴弄孙,这一住就是年余跟京里这一摊子人各自安好。庆王自己忙着和谈忙着跟各地公使打交道拉私人关系,反正也时常不在京。
若说八格格不想念宝贤那是假的,当她听说宝贤重伤惊的容颜失色,就恨不能飞身赶回京城守着宝贤,索佳氏苦口婆心的劝阻下,泪眼婆娑的八格格看着身边两个幼子,想到善为小爷被绑架,两宫出宫避难,生生把短期回京的心思压下来再不提。
宝贤除了在夫妻这事上冷淡着,其实对福晋还是极好的。只不过这年余偶有书信来往,宝贤从未提过接她们回来,只一味强调照顾好两个孩子,对于她要求回来照顾宝贤,也被委婉又毫无余地的拒绝。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亡从子。现如今,夫虽未亡但远在天边,自然是要以两个孩子的需要为第一,八格格仔细在妆卤下层抽屉里收好宝贤的信,缓了缓神情准备带两个孩子去后院花园里晒晒太阳。
颙頡和颙钰似是大了不少,若不是性格不同,就连索佳氏都很难把他俩分开,时常叫错了引得两个孩子咯咯的笑。府里丫鬟女眷们私下都觉得这两个孩子长相不像八格格更不像宝贤,许是还没长开的缘故?
为避免大家混淆,八格格特意给两个孩子的帽正用不同材质,颙頡性情沉静,一方白玉就很合适,颙钰性情跳脱,一块孔雀石倒也醒目。但两个调皮小孩子会偷换了帽子戴,就为了在一旁看大家错认后的窘态,隔着远了乳母也弄错,有时不留神连八格格也能唤错名字。
前些时候虽不足五岁也已安排先生开始上课,没了两个孩子在眼前,终于得空坐在亭子里赏花喝茶的八格格忽然觉得四周静了许多,倒多了时间想念远在京城的那位牵挂。
宝贤因为从小也是少见阿玛,并不觉得孩子非得跟父亲一处,他认为孩子们跟着额娘比在他眼前并没什么大不同甚至更好,就淡淡的就挺好。他心里也不想跟孩子们太过亲近,所有的感情牵扯深了都痛。
第十八章
善敏不知道宝贤这边的安排,宝贤也不言语,心下想自己只默默做到能做的就好,如今的每一天都是上天对他的厚待。
如果善敏和宝贤知道八格格的心思,会不会内疚不安?但说到底,八格格才是后来生生被安排介入的不是吗?大抵这世上任何掏了心肺,刻入骨髓的感情,都不允许旁人觊觎分毫,也不愿拿了与人分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