玠听完,再次向鬼方祭行礼退出前厅。
“老鬼,你也算重情义,这么多年了,阿璃此生有你,也算无憾了。”防风氏的老族长防风鳌见厅中只剩下几位千年的老相识,便下了禁制,说话的语气也随意了许多。
“你这个老不死的,老了老了,说话还是这么没轻没重的,非要往别人心上戳!”有巢老族长有巢措瞪着防风鳌说。
“好啦好啦,见面就吵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不能让阿璃清静清静!”鬼方祭见防风鳌还有要还嘴的举动,赶紧制止。
他们曾是一起上过战场的生死之交,幼年相识,少年同窗,青年时一起上战场,看着自己的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却仍然坚定地相互扶持,保卫身后的族人,捍卫身后这片土地的尊严。这一辈人或许比高辛玠、涂山羡他们更懂得珍惜身边的人和事,活得也更潇洒。
玠一进书斋便下了禁制,羡端着茶杯,眯着眼睛看着他,玠坦然地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咳两声,将手腕伸给他。羡白了他一眼,直接拿出一个小玉瓶扔给他。
“不看诊就让吃药,你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玠嘴上这么说,却乖乖地打开玉瓶,将里面黏糊糊的药浆往嘴里倒。一阵呛人的苦味立刻从舌尖弥漫到全身,玠一向是吃得苦的人,此刻却觉得自己的汗毛都要被苦得竖起来了。最要命的是,即便已经喝完,药浆还是会有一部分黏在口腔里,这苦味一时半会根本散不去。这时,羡将一杯刚刚能入口的热水推到玠面前。
“对付你这种完全不听话的病人,也只有下猛药。”玠刚刚走进来时,羡便发现他气息急促,面色看着苍白,定然是没有好好休息。高辛府的事务虽不至于是烂摊子,但因为主要的事情一直是珏把持着,珏做事情常常缺乏条理,这些年来各项事务中积累了不少问题,再加上对于刚刚上手的事情,玠一向不敢怠慢,如此便加重了玠的负担。偏碰上高新老太太的丧事,辛苦自是不言而喻。羡能明白他,却还是忍不住担心。
“对了,我刚刚碰到瑶歌了,看她眼圈隐隐泛青,想是哭了整晚的,你们吵架了?”羡问。
“没有,昨晚她跑来这里找我,我让她自己回清辉阁休息。”玠想着连羡都看出来了,今日她祖母,连同她接待的客人们怕也都会有所猜测,便皱了皱眉。
“我让清峦去问过她了,她说昨夜因为孩儿有些哭闹,便一夜守着没睡,才会如此。”羡说。
“她是伊耆家的大小姐,这般敷衍自是不在话下。”玠说。
“后面你打算怎么办?一直宿在书斋?”羡问。
“我如今的身体状况,若是两个人太亲近,她必然会知道,我不想节外生枝。况且她已经是高辛族长夫人,未来族长的阿娘了。”玠抬眼,看着羡说。
“这么明艳娇俏的女子,怎么就嫁了你这么狠心的郎君呢?”羡挑眉看着玠,似是看戏,又似是感叹。
“防风清峦不也是温婉可人的女子,你对她可有情?”玠积极应对羡的挑衅。
“诶~”羡理直气壮地摆了摆手,“我对她无情,她对我其实也无意,不过是成全了家族之好,相敬如宾而已。我们各取所需互不相欠。瑶歌对你可是一片痴情啊!她嫁你和清峦嫁我可不是一回事。你现在给她的却不一定是她真心想要的,她想要的,你却偏偏不肯给。”羡说。
这个,羡到是没有想到。其实当时祖母寿辰,玠想着若能博得伊耆大小姐的芳心,对自己争夺族长之位是颇为有利的,但这种事情谁也不敢打包票,于是为了争取一把,玠对珏做了手脚:宴席散后,暻在暗处发觉珏中的毒,便是玠下的。那是星月配制的药粉,无色无味,粉末极细小,通过气息进入人体内,不致命,但能让人兴奋,行为举止容易出格。若是珏在祖母和瑶歌面前言行失当,这宴席上的第一印象珏就输了。只是没想到瑶歌会对玠一见钟情。
“我给她的,是只有高辛玠才能给的,若不是高辛这个姓氏,我跟她怕是永世也不会相见。至于你说的,我本就没有,拿什么给?”玠扯起嘴角一笑,羡却觉得这笑里满是苦涩。
“族长。”门外传来言谨的声音。
“你忙吧,我走了。”羡起身要离开。毕竟是两个家族的族长,即便还是朋友,也不能再如之前一般没心没肺什么事都一起听一起看了。
言谨看到是羡开的门,便赶紧躬身行礼,等到羡跨出门去走下了台阶,言谨才进屋,关上门。此时玠已经恢复了族长的样子。
“何事?”玠问。担心言谨会闻到药味,便又多给自己灌下两杯水。
“东荒的奏报。”说着,言谨双手呈给玠,“我看过,三公子的奏报,条理清晰,桩桩件件头头是道。我还听说东荒的侍卫们都称赞三公子待人和善,之前略有个别偷懒的伙计,现下也都勤快起来了。”言谨的话里洋溢着愉悦。
“嗯,瓛收服人心还是很有一套的。”玠说着,把目光移到打开的竹简上。言谨知道玠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对于这句不冷不热的评价,也就并没有在意。他真心觉得,若三公子愿意帮助族长多分担一些族内事务便再好不过了。
相比起东荒清泉镇的市井繁华,南荒更像个蛮荒之地,这里的人靠海而居,有的甚至直接生活在船上,赤着脚,皮肤被海风吹成铜色,他们的眼睛却都如海水般清澈明亮。高辛氏在这里的事务并不多,不过是一些重劳力在此干活。他们大都出身贫苦,目不识丁,举止粗蛮。
瓛带着暻不紧不慢到达南荒地界,只见一匹快马驰来,马上之人,瓛和暻知道,必是厉疆。
“属下厉疆,到此接应三公子。”刚到瓛面前还未停稳,厉疆已翻身下马,稳稳地跪在瓛的马下。
瓛和暻即刻下马,将厉疆扶起来。
“不必多礼。”瓛说。
“五日前,我兄长便传信告知三公子要来,属下恭候多时了。”厉疆站起身来,看着瓛说。
“穹起是你兄长?”瓛问。
“属下是个孤儿,沿街乞讨时遇到了兄长,他刚刚讨到别人给的半碗米汤,见了我,他自己喝了一口,便将碗里的都给了我。此后我便尊他为兄长。后来二公子见我二人可怜,便收留了我们,跟随裘都使。”厉疆说。
“原来如此。”瓛答。
“兄长说三公子本是替二公子来东南二荒巡视族务,却对一众下属们甚为关照,厉疆在此拜谢三公子对兄长的照拂。”说着,向瓛行了个大礼。
听到这里,瓛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赶紧将厉疆拉起来。
“我不过是替族长巡视罢了,一切都是遵照族长安排,你们于高辛氏有功,自当厚待。不必多礼。”瓛说。
“三公子放心,高辛氏于属下们有恩,属下们自当尽心竭力。”厉疆说着,眼睛里闪着光。
三人骑马来到港口,此处干活的人都井井有条,好像被驱赶的牲口,烈日暴晒下的繁重体力劳动,让大家都没有交谈的兴致,每个人都熟练而专注地干着自己手上的活。或肩扛、或几个人借助圆木推,大部分人□□的上半身都带着伤痕,肩膀和手臂的肌肉都崩得紧紧的,脸上往往是皱起的吃力表情。偶尔有失了手,货物落到沙滩上的,便会有监工的人赶过来骂两句,有的甚至会挨上两鞭子。暻有些看不过,手里攥了拳头,突然就感觉自己的拳头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掌心的温柔化掉了暻心中的怒气。暻有些惊讶,他一直站在瓛的侧后方,瓛甚至没有回头,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瓛沐浴完出来,看到暻伏在窗边,呆呆地看着窗外。这里的月光似比高辛城和东荒都更明亮些,照在海面上,让海浪泛出金属的光泽。海风粘腻地吹拂着海边的一切,这凉亭似的房间也时时弥漫着潮气,让人觉得不爽利。
“我的小馋猫,想什么呢?” 瓛趿着木屐走到暻身边。
“瓛,当时你从山里把我捡回来的时候,我是不是看起来也和他们一样?”暻把下巴搁在小臂上说。眼睛还看着远处起伏的海浪。
“那怎么一样!我的小馋猫可是上天入地也难寻的美人啊!”说着,瓛伸手端起暻的下巴,凑上去轻轻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