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玄奕的问话,他也不吃惊,神色淡然,道:“莲蘅大人终于想起了。”
玄奕自小没有父母,从他记事起,就跟着兄长一直在江湖上流浪。那时兄长也不过是个十多岁大的孩子。在残酷的社会上,两个孩子,根本无法自力更生,想活下去,都得费好大工夫。
两人自然而然沦落为下九流的行列,过上了乞丐生活,在不同的乡镇、城市间乞讨。有一年,两人来到了梧州的某座大城。再繁华的地方,也从不缺穷人。这里的乞丐,队伍竟是前所未有的庞大。
领头之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名叫阿令,不过他喜欢别人叫他老大。玄奕跟着兄长加入了他们。由于兄长各方面都比一般乞丐优秀,连带着玄奕,两人在队伍中脱颖而出,得到重视,与老大关系密切,老大对他们也非常照顾。
阿令就是现在的江令雨。玄奕记得兄长曾经还跟他结拜过。此前,玄奕一直没看出,因为江令雨现今的容貌,与之前大不相同。玄奕做梦也没想到,江令雨会是阿令。
他是在云夜宫,突然反应过来。这样一来,江令雨陷害他的动机,他也许能猜到一些。
当年的阿令,个性活泼,待人热情,十分积极向上。他对修仙具有极大的热忱,每当听说城中有修士驻扎,江令雨就会去那些修士所在之地徘徊,幻想能拜他们其中一人为师。
恰好,有次大宗师来了。江令雨偷偷去见大宗师时,玄奕兄弟俩也跟着去了。江令雨不知从哪找来一些修炼的基础口诀,平时也在努力练习。是以他自信满满,认为这次定能拜师成功。可最后大宗师带走的,只有玄奕。
可能在那时,江令雨就对他怀恨在心。玄奕十五岁成名,风光无限之时,江令雨只是十九楼中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喽啰。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令人出乎意料。江令雨表面看着温和友好,实际骨子里却比其他人更加心高气傲。
一个曾经受他庇护的小孩子,凭什么就能一飞冲天,凌驾于他头顶之上。这一切,都得归罪于大宗师,是他看走眼,没有选自己。
宫主与十九楼的弟子,两者之间,有着云泥之别。江令雨从最低等弟子,爬到尊贵的宫主位置,所付出的努力,非常人能想。
如果说江令雨恨他,费尽心机要害死他,玄奕也认了。但风徽何其无辜,那些惨死的百姓又何其无辜?江令雨不该丧心病狂连他们都杀。
一时间,玄奕心情沉重,他冷眼凝视江令雨,沉下脸,冷声道:“风徽只是你用来报复我的棋子,是不是?”
不仅仅是风徽,还有好友他们。未曾想,江令雨心性,竟扭曲至此。在对方身上,玄奕再也找不出半分阿令的影子。
江令雨笑容依旧温和,道:“莲蘅大人的自信,不减当年。但你未免太高看自己。或者说,太低估在下。如此看来,千昭临死之前说的那番话,莲蘅大人是全信了。”
玄奕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江令雨:“说什么?说一件颠覆你心中风徽大人形象的事。你可知,我为何执着于修仙?”
不等玄奕回答,他自己解释道:“千昭所言的大户人家,正是江家。那位家主,是我父亲。从故事的开头,千昭就讲错了。不是修士来我家除邪祟,而是我父亲救了他们。”
玄奕皱眉:“他们?”
江令雨始终温和的脸色变了,眼神木然,冷冷道:“没错,他们!我父亲在城外遇见那名受伤的修士时,他身边还带着位生病的少年。”
玄奕听他语气,那名修士,应该不是千昭。
果然,江令雨继续道:“莲蘅大人想知道,那位生病的少年是谁吗?就是与你交好的风徽大人。他才是受到诅咒的那人。只不过,他跟我父亲没半点关系,而是那名修士的儿子。至于那名修士的身份,莲蘅大人聪明过人,想必不难猜出。”
玄奕压抑心中情绪,平静道:“是大宗师?”
江令雨冷笑一声:“除了他还有谁?千昭遭到诅咒反噬,四肢日趋枯萎,大宗师正到处为他寻找合适的躯体。再告诉你一件事,在下曾经也有一位兄长。可惜,他没活多久。大宗师跟着我父亲进入江家的当晚,我兄长就惨遭分尸,我的家人,也都被杀死灭口。幸亏上苍垂怜,我侥幸留得一命。大宗师离开后,我从母亲尸体下面爬出,占据我视野的,全是血淋淋的尸体。我在尸堆中枯坐了两天两夜,既没哭也没闹,就那么静静坐着。从此,我发誓,我一定要成为灵力高强的修士,替我的家人报仇雪恨!”
玄奕确实没想过,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如此让人毛骨悚然。
江令雨道:“在天星城,我一眼就认出了大宗师,并打探到,他竟是天极门的宗主。我想方设法,希望能入他眼,被他带回天极门。岂料,被你捷足先登。但我从未放弃,经过我的不懈努力,终于成了一名天极门弟子。只可惜级别太低,多数时间,连大宗师面都见不到,何谈报仇?之后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努力,终于,我坐上了万掠宫之主的位置。早在我成为天极门弟子之前,就听闻莲蘅大人一战成名。莲蘅大人可以说,是在下孜孜不倦、学习的榜样。”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望了望玄奕,目光又落在梵度身上,道:“有时,在下还挺羡慕莲蘅大人,根基不凡,身边又总有这么多贵人相助。有清微君作为刎颈之交,就连无常君这样的人,也对你青眼相加。不是说人人平等吗?为何你我之间的差距会这么大?明明同样出身下九流,凭什么你就比在下金贵?若非大宗师,在下又怎会沦落到与你等为伍?”
厉九插了一句:“你是不是算漏了?不止他,还有本尊呢。”
江令雨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玄奕叹了口气:“你就如此恨我?”
江令雨却摇头:“不,我恨世上所有人。”
令玄奕诧异的是,风徽竟是大宗师之子。他在天极门多年,丝毫未察觉。大宗师有一癖好,经常喜欢在外面物色根骨不凡的少年。一旦遇到合适的,就会将其带回天极门,亲自指导。
他还以为,风徽跟他一样,是大宗师从外面带回,二者之间,有浓厚的师徒情谊有师徒情谊。他跟两人相处密切,委实没看出,大宗师和风徽是父子关系。也可能是风徽平时太低调的缘故。
玄奕初到不归尘,风徽就已经是云夜宫之主,一直深居简出,开始那段时间,即便是他,也很少能见到风徽。
风徽酷爱饮酒,以前玄奕就发现,风徽身上那股忧郁气质,是他喝酒的主要原因,在对方心里,似乎萦绕着某种沉重的情绪,是以借酒消愁。如今听了江令雨的一番话,他才蓦然明白,风徽常年醉生梦死,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抑郁,其来有自。
或许风徽早就认出江令雨,因为心怀愧疚,所以才会出现寂风原那幕。风徽自杀,是为了偿还他欠江令雨的。江令雨的兄长,是替风徽死的,风徽四肢上留下的,正是江令雨兄长尸体拼凑留下的痕迹。
此时,悬崖边狂风骤起,流动的白云雾气,被风粗暴地撕扯,极速变幻。悬崖下方,是黑稠的无尽深渊。
玄奕忽然道:“三年前,在我背后放冷箭之人,是你,明光。”
玄奕相信自己认人的眼光,风徽承认的那些,他一个字都没听。一个把悲秋伤春作为家常便饭之人,如何会忍心下手坑害挚友?再说,风徽也不是那种人,他向来不干预修真界之事,只沉溺于自己的世界。
谁知,江令雨听着,笑了笑,带笑的眼睛,凝注在他脸上,缓缓道:“莲蘅大人还是不愿相信吗?确实是风徽大人动的手。当时,在下就在旁边,亲眼看着他弯弓搭箭,瞄准莲蘅大人心脏。”
玄奕态度坚定:“我不信!”
江令雨耸了耸肩:“那在下就没办法了。”
玄奕冷冷道:“事到如今,在我面前,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就算你否认,我也相信风徽。”
沉默片刻,江令雨拍手:“好个情真意切。既然相信,莲蘅大人又何必问这么多?”
他说到“情真意切”时,梵度脸上如罩了层冰雪。
江令雨瞧见,笑容僵住。
玄奕道:“死过一次后,我明白一个道理。人,不能对谁都和善,正所谓人善被人欺。有些时候,最好适当学会睚眦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