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骂着骂着风向渐渐就变了,从大逆不道谋刺皇帝骂到了“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男生女相”上面去了,边骂眼角还时不时朝着宫门处瞥瞥。
和四的脊梁骨一痛,觉得自个儿大约是不能继续看戏下去了,他摆出张和煦的脸,异常熟练地出来和稀泥了:“陛下~”
“狗东西闭嘴!让你叫唤了吗!”小皇帝骤然暴怒,指着小太监大骂。
和四眼珠子一转,逮着时机立马接上小皇帝的话,怒斥道:“没眼色的东西,陛下让你闭嘴,还在这叫什么魂,喊什么冤!闭嘴!”
小太监倏地闭上了嘴。
“……”小皇帝一口气刚提起来,还没张嘴就被和四声色俱厉的一句“闭嘴”堵在了嗓眼里,不上不下,憋得他脸色通红。
众人见了他来,齐齐松了一口气,尤其太后见了和四两眼一亮,脸上的阴霾顿时消散殆尽,雍容尔雅地扶了扶发髻,不疾不徐地唤了一声:“厂臣来了。”
和四躬身,温声问了太后一声安。
太后脸上终于带起了笑。
小皇帝厌恶地看了一眼太后,又看了眼和四,宛如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刷地撇开了眼。这时候想再指桑骂槐是不可能的了,他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裹了裹身上破布麻袋似的袍子:“你来做什么?”
他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东厂是他得罪不起的,别说他,连他父皇在世时对离任的老厂公都是见面三分笑,和和气气连话都不敢太大声说。老厂公心黑手辣,凶名在外和恶鬼不相上下,可和四他却是不怕的。
和四早瞧出了小皇帝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心里把小皇帝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面上却是恭恭敬敬,甚至带了几分关切:“臣听闻陛下为了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大动肝火,晚膳都没用上,特意亲自备了膳食给陛下送来。”
他说着走近几步,将食盒双手奉上。
食盒样式普通,可盖不住里头让人垂涎欲滴的饭菜香,尤其对于晚膳没用的小皇帝来说,他闻着飘来的肉香不由自主地悄悄咽了口口水。小皇帝摸不透和四的心思,狐疑的视线在他和食盒间不停打转,奈何和四低垂着头完全看不清他的脸色,他冷眼瞧着和臻乌纱帽上的描金纹,绷紧着脸蛋儿问道:“这是什么?!”
和四立即从善如流答道:“肉糜,臣亲手从大腿上割下来的新鲜嫩肉,文火慢炖了几个时辰,熬出来的肉糜。入口即化,鲜美非常,陛下,尝尝?”
小皇帝在听到肉糜时神色已微微一变,当听到和臻亲手从大腿上割下来的嫩肉时,双颊刷地苍白一片,馋人的肉香源源不断地飘来,却不再勾得他饥肠辘辘,反倒忍不住作呕。
尤其是和四在此时稍稍一抬头,朝着他微微一笑,翘起的双唇殷红得如同抹了血,加上他肤色雪白,活脱脱和个刚吃了人没抹嘴的恶鬼似的。
第3章 三省吾身
小皇帝头皮一炸,一股寒气嗖地从脚心蹿到天灵盖上,啊地了一声惨叫,跳下桌扑到了太后怀里,埋头再不敢看和臻,口齿不清道:“母,母后,我累了……快,快让厂臣走吧。”
太后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始终毕恭毕敬站在远处的和四:“厂臣……”
和四应了一声,抬头莞尔一笑:“陛下既然已经乏了,便早些安歇吧,宫门即要下钥,臣尚有事务在身,便先告退了。”
太后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终又是一声叹息:“去吧。”
……
和四出了寿春宫,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从袖口里摸出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更别提他一个没根没家的小宦官了!
他不是他干爹,老厂公和先帝爷那是有着过命交情,当年崇元之变,那是老厂公领着三十番子,冲进乱阵里将先帝爷抢了出来。
先帝忌惮老厂公,但更倚重他。
而他和小皇帝呢,和四在心里呵呵冷笑两声,看见那小皇帝和看着恶毒后爹一样,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了没?
和四沉沉地叹了口气,心下唏嘘,他要是有小皇帝这个小王八羔子一样的儿子,早八百年就大义灭亲,把他剁了蒸包子了。
他一边心里头唏嘘,一边没提防神出鬼没的赵精忠冷不丁地从背后蹿了出来,压低嗓音幽幽地唤了一声:“厂公~”
和四被唬了一个激灵,脱口而出:“甘霖娘!”
赵精忠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面露惊惶:“厂公,我娘她今年……六十八。”
你们到底是怎么干到我干爹手下四大护法的位置的,凭借你们出色的找死能力吗???
和四百思不得其解,脸上已淡定如初,嗯哼了一声,转了转拇指上的碧玺扳指,一派淡然地问:“何事?”
赵精忠见厂公没有再提他六十八的老娘,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小碎步贴近和四几步,忧心忡忡道:“厂公~太后娘娘觊觎您的美色,您可得小心着点!”
和四:“……”
你一个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东厂暗卫之首,这么八婆真的没问题吗???
看着一脸忧心忡忡老母亲似的赵精忠,和四深深觉着东厂药丸……
悠长的梆子声穿透深秋的夜色,杳杳飘来,先帝大丧才过,宫里头总有种挥之不去的凄清孤冷。
和四天性喜闹不喜静,听了两声梆子声越听越瘆得慌,摆手让赵精忠叫来步辇,打算回去好好和那本开篇就敢嘲讽他的破书较量较量。
岂料步辇尚未到,四大护法之一的李报国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无声无息飘到和四面前,轻声细语地唤道:“厂公~”
和四还没被他吓得头皮发麻,鸡皮疙瘩先被他叫得掉了一地,他禁不住又拿起帕子擦了擦额头莫须有的汗:“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和威武雄壮的赵精忠不一样,同为四大护法的李报国生得细瘦体长,又因常年藏于暗处不见天日,肤色更是死白得没有半点生气。
和四不知道他干爹挑选四大护法的标准是什么,可能是怎么不正常怎么来的吧……
李报国仰起比死人还青白的脸,两个眼珠子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青色。
和四淡定地和他对视,心里早就吓得直抖索。娘哎,他干爹到底给他留下了一帮什么样的牛鬼蛇神哟,他还能不能带领这群朝廷走狗们继续愉快地鱼肉百姓,欺凌朝臣了啦!
李报国轻启薄唇,幽幽地吐出一句话:“厂公~玉蟾宫的庆娘娘要见您~”
有刚才赵精忠提的那个醒,和四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庆娘娘也觊觎上了他的美色,想和他搞一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天杀的,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他一个太监,怎么搞得起来事哟~
然而他随即便反应了过来,玉蟾宫不是冷宫吗,这个庆娘娘他似乎也有些印象,那好像是先帝在潜龙邸时的老人了。先帝是个风流多情种,不仅热衷每年从各位股肱之臣家里挑选秀女,还极为爱好借着微服私访的名义在民间来段情缘佳话,若是对方身份尚算上的了台面,便直接将人带回宫中。
一来二去的,皇城里的美人多了,宫室渐渐也就不够住了。奈何这大燕朝祖宗打下来的家业被前几任不孝子孙败了不少,轮到先帝时又逢数年大旱,财库吃紧,也没那么多财力修建宫室。
这庆娘娘作为早就被先帝忘到脑后的老人便不得不和其他妃嫔们挤在一宫里,挤着挤着便把自己挤进了玉蟾宫。
玉蟾宫,俗名冷宫。
和四纳闷:“这庆娘娘找咱家作甚?等等,你又为何知道庆娘娘要找我?”
李报国抿唇一笑,笑得鬼气森森,人也和鬼魅一样飘到和四身侧,附耳小声道:“厂公~这是老督主交代下来的,要我们帮您监视这宫里的一举一动~您瞧这君心叵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和四被他阴柔的语气说得背后发毛,不自觉问:“那要是有个万一呢?”
李报国眼中寒光一闪,比了个咔嚓的手势。
和四情不自禁地又举起帕子擦了擦冷汗:“行,行了……去玉蟾宫吧。”
他不敢再问下去,再问下去总觉得自己会在东厂完蛋前先一步嗝屁。
玉蟾宫离太后的寿春宫极远,和四乘着步辇到时,中天已悬着一轮孤月,几点星子孤零零地挂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