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人问过,究竟是什么,让这些属于人类的情感,在他们内心几乎泯灭?
我想起陈娟。老何的描述里,她是个极聪明、却又为了目的极决绝的女人。我不知道彬当年究竟是以怎样的感情爱着她,又是怎样的下了决定踏上他的死亡之旅。但是,也许这是当年,唯一能理解,他在这个粗糙平淡的世界里,所有挣扎与痛苦、所有妥协与付出的女人。而他为了这小小的理解,情愿付出了整个一生作为赌本。
而现在我要死了。彬,你是不是,又会感觉到孤独了呢?
“在想什么?”彬轻轻问,好像语气重一点,就会打破某个幻梦。
我摇摇头。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重复着这句话,宛如操纵某种咒术。
“这世上有太多事情,本就是无可奈何的。”我笑了一下,“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彬看着我:“我会杀了他们。所有这些人。然后带你回津港。”
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着我的手臂外侧:“那里有小月河。有你最爱的烧花鸭。有咱爸,有指纹。那里是家。”
我静静听着他说话。彬抬眼看了看我:“我还以为你会劝我不要杀人。”
“我又不是圣父,死了以后的事,管不了。”我的视线发沉,盯着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别回津港啦。国安和公安都布下天罗地网在找你。我也没什么亲人在津港了。你带着我,带着依晨,去哪儿都行。”
彬抬起我的下巴,眼神焦灼又茫然:“馨诚……你……我……”
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这次我看懂了:
你死,我死。
我微微一笑,试图切换话题:“那要是我活下去呢?你还会继续骗我杀了你吗,韩大少?”
彬的眼睛里有什么晶莹的东西闪动着:“你要是能活着……馨诚,我……”
情深不寿,爱重成仇。我突然想起这句话。
我想起那个雄王路的夜晚,我向他举起的枪。我曾经在无数次想象里,描绘他倒下的样子。
我突然明白了袁适那句话的意思。如果那个时候我杀了彬,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他,被永远孤零零地留在了这个世界上,绝望地活下去。
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的。
我看着彬,感觉自己脸上的微笑越来越疲倦:
“彬,给我唱支歌吧。八年了,都没听过你唱歌。”
“我唱歌不好听。”
“得了,你还说自己皮肤黑不好看呢,韩大少。大骗子。”
彬无奈地笑了笑,想了会儿,轻轻开口唱了起来。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停唱阳关叠
重擎白玉杯
殷勤频致语
牢牢抚君怀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他的声音很低,甚至有点跑调。歌声轻轻回荡在安静的空间里,飘得越来越高,穿过了天花板刺眼的日光灯管,渐渐飞到夜空的无边黑暗中去。我回过头,在越来越暗的视线里看着彬,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
别哭啊,彬。我想说话,却感到自己没有力气张嘴。
彬没有看我。他将我的手指含在嘴唇里,轻轻吻着,如同吻着一件什么珍贵的东西。他的眼泪不断涌下眼角,渐渐打湿了发鬓。
别哭啊,彬。我想抽出手去擦掉那些眼泪,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手指。
黑暗渐渐涌了上来。我感到一片沉重的倦意。别哭了,彬。
第19章 救赎 19
我又梦到了北仑河。
深秋里的河面雾雨蒙蒙,乌云在空中汇聚成巨大的团状,似乎随时都会引发一场雷暴。
我站在河心,脚底轻飘飘的,似乎空无一物,随波逐流。
我低下头,想去看水里的情状,却什么也看不清。波浪里面似乎有东西,我随手一捞,手里却掏出一捧腥红粘稠,是血。
忽然河面上吹起了风。狂风骤起,似乎要将重重的迷雾整个吹走。
我被风吹得站不穗,几乎要跌倒。风雨中伸过来一只手,将我牢牢地抱了过去。
是彬。
他深深地看着我,漆黑无底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份忧愁。他苦笑着,轻垂的眼角上沾着水滴,不知是雨滴还是眼泪。
他紧紧地搂着我,似乎怕我随时会挣脱一样。
我想去回拥他,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我绝望地想要去捕捉他的肩膀,他的手臂,他的鬓角,却一次次地穿过了虚空。
我顺着彬哀伤的眼光,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个破洞,鲜血正汩汩地往外流淌,倾注进了北仑河。
湍流不息的北仑河。
突然彬松开了手。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往后拖去,颈椎被一个粗糙的手掌抓住。
是姚江。
姚江目光空洞,形同一具行尸走肉。他用“虎咬”的手法将我提到半空,让我连半分还击的力气都没有。
然后我看到了瞳。
瞳在微笑。她仍然穿着那袭白色长裙,走到彬的身边,温柔地抚摸上彬的脸庞。
彬毫无表情地回望着她。那目光里,是空洞,是迷茫,是绝望。
瞳递给彬一把刀,Loveless and delaware maid。彬拿起那把刀,转过身。
他们身后,是一排整整齐齐的白大褂。我看到了Mia。
彬毫不犹疑地向他们走了过去。手起刀落。
我大叫了一声。
“他怎么样了?”一个陌生的女性声音说。
“收缩压69,舒张压38……他、他……”那个熟悉的、年轻而瑟缩的声音说道。
“少啰嗦。上血小板,四个单位。血浆包也给他吊上。”那个年长的女性声音平静地说。
“可是……他颅内压降得太低了……”那个年轻声音带了些颤抖。
“后备箱里有高渗盐水,你,别傻站着,跟他一起去把备用药剂箱扛过来。你先给他颈动脉注射一剂甘露醇,我给他做深静脉穿刺。”年长的女性慢条斯理地说,“过敏试验结果还要10分钟,解毒血清15分钟起效。我们只需要保证半个小时以内,控制好他的失血性休克就行。”
“可是……解毒血清真的有效吗?”女孩子快要哭出来。
“哦,那我可不敢保证。”年长女性漫不经心道,“毕竟,我的任务是来杀人,又不是来救人的。”
渴。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强烈的干渴,第二个念头,是我可能已经死了。
我张了张几乎干透的嘴唇,一个音也发不出来。一只手轻轻托起我的后脑勺,将一个杯子凑到我的嘴边。我想喝水,却发现连嘴都张不开。
等了一会儿,杯子被拿开了。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凑了上来,将略带温度的水灌进我的口腔,然后我的下巴被捏住,舌头被什么轻轻搅动着,水被推进了喉咙里。
就这样重复了几次,水杯被再次端上来。我咕咚一口,终于能够吞咽了。
“醒了。”
我的脸被轻柔地拍了拍,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彬凑得极近,又大又黑的眼珠里满满溢着关切与温柔。他问:
“还喝水吗?”
我点点头,想要对他笑,却觉得脸颊的肌肉格外沉重。彬扶我坐起来一点,将枕头塞在我背后,把杯里剩下的水喂给我。
我沙哑地说:“还要。”
“先吃东西。”彬拿过保温盒,里面的饭菜还在冒热气。他舀了一勺,自己先尝了一小口,再递给我。
我吃得很慢,准确说,几乎不是吃而是整口吞下去的。过于僵硬的肌肉和过于饥饿的胃,让我根本无法正常完成吃饭这个过程,连自己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本来厨房做了鸡蛋和蔗虾,不过我觉得对伤口不好,所以拜托他们做了烤鸡肉和米粉。鸡肉和米粉都切碎了,你不仔细嚼也没关系。要是医生允许的话,我就给你拿点奶茶,不过糖要少放。”彬一边喂我,一边解释道。我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一会儿先给你擦脸刷牙,你的胡子也该刮了——你的胡子长得比我快。医生让我给你按摩一下肌肉,说是之前失血过多,缺氧引起的痉挛和结节。”
“彬……”如果我能自己动的话,可能要一拳揍上去,或是使劲捏他的脸,看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是谁的伪装。彬似乎有点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