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二去的,读完小学读初中,读完初中读高中……随着年纪增长,那些恶意也越来越大,甚至当着他面骂他妈是‘破鞋’,骂他们母子‘心机’‘恶毒’,早晚会有报应。再加上……宁远成绩不太好,宁叔叔对他又很严格,在学校在家里都唯唯诺诺,小心谨慎,生怕做错事。”
“诉苦听得多了,我就觉得,我应该保护他。”
“于是我把作业借给他用,替他值日,班里那些小恶霸惹不起我,就自然不会去惹他。大约就这样吧,慢慢地,那时候年轻……”
苏河说到这儿停了停,略过这一段,总结说:“差不多就是这样。谈不上对错,只能说我那时很年轻。”
他回忆与宁远的“爱情”时,乔明夏还在旁边捏着上次从麦当劳套餐里带回来的胖丁,到了情绪激烈的节点,他就按一下,“咕啾”。
好像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苏河说完,他也没有发表评论的意思,垂着睫毛不语。
“怎么了?”苏河问,笑着让他坐自己腿上——掌控感和呵护俱全,他格外中意这个姿势——继续逗猫,“听都听了,醋也醋了,没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醋……”乔明夏说到一半自己先咬了舌头,“好吧,我醋了。”
“为什么会醋?”
乔明夏看他的神情诧异,好像很难理解为什么他这么说,顺理成章地回答:“因为喜欢啊。哥哥都说喜欢我了怎么能还想别人?”
苏河失笑,这句来得太突兀太轻易,他都无从应对。
大约少年人的感情就是这样,轻飘飘的,但又能准确无误地印在心里。
苏河揉揉乔明夏的头发,示意把可乐拿来给他喝一口。
他自从去美国念大学后开始健身,渐渐地戒断了碳酸饮料。乔明夏还是喜欢喝可乐和雪碧的年纪,吃相不端但常让人食欲一振,苏河每次看他喝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破戒喝一两口,但也不如乔明夏喝得香。
可能挺适合当吃播的,苏河想着,抿掉那点糖精的甜。
“那哥哥,你以后不找他了?”乔明夏问,眼睛里闪着很亮的光。
苏河一点头:“不找了,他有他的生活,我也有我的。”
各不相干是成年人最礼貌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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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乐喝掉最后一口,乔明夏点着头,坐在地毯上,试卷铺开,就这么坐着的姿势开始做题。苏河往前挪,和他并排坐在一起。
这块厚实的羊毛地毯是新买的,回家后乔明夏就喜欢坐在上面玩,写作业,看电视。偶尔也做爱,做到一片乱七八糟,第二天不得不找人拿去清洗,后来发现每次别人送回来时乔明夏老害羞,就不在这边做太多次了。
苏河向后靠着沙发,乔明夏写完英语卷就给他看。
12月30日,苏河玩手机玩到一半,没有预兆地说:“既然喜欢我,你也跟我说一个秘密吧。”
“什么?”乔明夏握着笔,没抬头。
苏河说:“刚告诉了你关于那个人还有我们的故事,我从来没告诉过其他人。所以你也要说一件没告诉过别人的事,才算公平。”
这是恋爱中才有的斤斤计较,苏河意料到了,但没有去自我纠正。
乔明夏填完最后一道完形填空题,把笔放下。他看上去有点紧张,一直放松的姿态又绷了起来,笑容也渐渐地凝在嘴角。
他小声地问:“想知道什么……秘密?”
“我给你的那张卡,”苏河说,看见乔明夏的背明显挺直了,伸手抚弄几下,声音柔和,“在哪刷了、刷了多少其实我都是能知道的。那张卡不在你手里,我却没停掉,就是想知道被你给谁了……”
“我没有给……是丢了。”乔明夏低低地申辩。
苏河说了句我知道,沉默半晌,循循善诱地劝他:“乔乔,马上就新一年了,我们放不下的很多事都借这个机会学着交给对方,好不好?”
乔明夏重新握住了笔,苏河的角度看不见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抓紧。
他在说什么?
放不下的,交给对方。
意思是不用再自己扛着了吗?
乔明夏想着这几个字,眼眶发酸。
苏河继续说:“我知道你以前过得很辛苦,姐姐的事,还有柳橙……这些你愿意告诉我,我也肯和你分担难过,但是心里还有更多。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可以说出来,是不是能减轻一点压抑,我们也可以更了解对方一些。”
“……我知道。”乔明夏说,背对着苏河,脖子埋得很低。
“乔乔是个好孩子,更不应该受那么多委屈,对不对?”苏河抱着他的肩,把下巴枕在另一侧,呼吸的热气就喷在乔明夏侧脸。
乔明夏眼睫动了动:“你怎么就能肯定是我受了委屈?”
“因为那张卡。”苏河朝他晃了晃手机,上面是个微信聊天的界面,“刚才发给我的消息,刷过卡的店作证,确实有人拿着一张立华银行的不记名卡买过东西,而那个人不是你,显然也并非你母亲。”
乔明夏的呼吸停顿片刻:“……你找到了啊。”
“为什么欠了别人的钱?”苏河靠近他,语气温温柔柔的,但仍然有不容忽视的威压,“为什么,把我送你的东西给别人用?”
乔明夏撒开手,墨水笔沿着茶几滚了一圈,无声地掉进地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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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欠了很多钱。”乔明夏突然说。
苏河:“嗯?”
“我妈她……她……”乔明夏接连停顿好几次,才鼓起勇气,扭过头,看进了苏河的眼睛,“她吸毒。”
“姐姐走失以后,我爸不要我们了。我妈她受了很大的打击,去交了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后来莫名其妙染了毒瘾……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包括我。”
“本来我已经考上了另一所高中,她听讲西高有补助,强行改了志愿送我到西高。我被学校里的人欺负,她先开始还劝我,‘忍忍吧,忍三年就毕业了’。到后来就成了,‘你姐姐走丢了,都是你的错’——她觉得我去西高是在赎罪,家里变成这样,是姐姐走丢;姐姐走丢,是因为我那天没和她一起回家。”
苏河听到这儿,皱起眉:“怎么能……”
乔明夏打断了他,摇头接着说:“她没说错,是我没有等姐姐……我,我也很愧疚。但她毒瘾发作的时候很难看,求我把针头和‘药’给她,恢复了神智又说我不该这样,她要戒毒……她戒不掉的。”
“东西全部卖空,她就只能去借钱。高利贷,哥哥,你听过吧?利滚利,根本还不完。”乔明夏看向苏河,他说残忍的事,但一点眼泪都看不到。
苏河喉头发紧,不禁揽过乔明夏的肩。
“我打你电话的那天……就是,他们来讨债。”乔明夏闪躲了一瞬,放弃似的靠在苏河怀里玩自己的手指缓解痛苦,“家里彻底被搬光了,他们发现了我藏在床底的盒子……里面有你送我的东西。”
手表,信用卡,几颗半融化的奶糖,可乐拉环,还有那套只穿了一次的衬衫。
批改英语作文时留在角落的笑脸,喷过香水的纸卡。
那张写了“能不能去你家”的作业纸。
乔明夏全都保存着,那个很大的纸盒里放的是他全部的美好的回忆,哪知道也没逃过去。有价值的就拿走,没价值的全部被扔掉。
他阻挡不得,挨了好几下拳打脚踢,索性那些人还有点最后的良知,晓得钱是方萍萍借的,乔明夏也没办法,没有对他太狠,只让他别管他们怎么弄。等人走了,乔明夏一边无声地哭,一边从满地废墟里翻出能带走的东西。
纸卡还有一点香味,被踩脏了,他拿着,泪水把它全部浸湿。
十八岁的第一天晚上,他没有打通苏河的电话,不想面对破败的家,在绝望里蹲了一晚上门洞。
直到苏河把他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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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喜欢,带着自暴自弃的口吻,把最后的伤疤亮在苏河视线内。
以前他只知道捂着,不给任何人看,但是他生活的地方潮湿阴暗,多雨,没有太阳,伤口流脓又溃烂,总是好不了,他好不容易等到结了痂,自欺欺人地想遮掩过去,又被苏河抓住了。
你不是想看吗?
给你看,都给你看。
乔明夏说出这些的时候,又起了暌违的害怕:苏河会不要我了,他爱干净,而我与方萍萍一起生活那么久,被他知道了,根本就不能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