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不大,船身上忽的站上来两个男子,因此受到了冲撞,开始在湖面上来回的晃动。
闻瑕迩险些没站稳摔进了湖里,那黑衣男子摁在他肩膀处的力道又重了些,把他往回拖了上来,有惊无险。
等船身平稳之后,他蓦地松开了手,微弯下腰掀开了遮挡着船舱的帷幕一角,看向闻瑕迩道:“童子,请。”
闻瑕迩站在原地未动,没说进也没说不进,对方没有催促,但掀着帷幕一角的手却一分也未动。
闻瑕迩拍了拍肩头被抓的有些起皱的衣服,随即弯腰掀开帷幕另一角,走了进去,黑衣男子见状笑了笑,没说什么,紧随其后。
船小,船舱亦小,只见船舱中间横隔着一方四四方方的矮小案几,案几两侧各放着一个蒲团,这样一来便占据了船舱的大半空间。
闻瑕迩挑了一个离自己最近的蒲团盘腿坐下,那黑衣男子走在他身后,见他一来便坐在路中,身形恰好将前方通行的路遮挡住,仅留下左右两侧狭窄的小道,若不刻意猫着身子实难通过。
闻瑕迩手放在案几上撑着脸颊,转过头露出半张脸瞧了对方一眼,道:“阁下身形如风,想来无论身处何种环境,都能泰然自若,游刃有余。”
黑衣男子闻言竟也没恼,反而笑着道:“承童子赞言,我定不负童子所望。”
他说完便俯下了身子,低着头侧身从右侧的狭窄小道中前行。
一个青年男子以这样的姿势前进看起来着实有些滑稽,闻瑕迩歪着头好整以暇的看着对方从他右边走过,正在即将与他擦肩而过之时,对方却倏的抬起头,对他投来一个温和的笑。
闻瑕迩挑了一下眉,暗道了声无趣。
黑衣男子坐到了他对面的蒲团上,从案面的下方拿出了一个酒壶和两只酒盏,他将两只酒盏斟满,随即把其中一只推到了闻瑕迩面前,“方才冒犯了童子,薄酒一杯特向童子赔罪。”他说罢便拿起自己跟前的那只酒盏,一饮而尽。
闻瑕迩伸手拿起酒盏握在手中,晃动了一下杯身,却是一滴未饮,“阁下前一刻还说想与我结交一番,下一刻便用了强硬的手段将我掳来了这船中,阁下这心思……我一个小剑童委实是猜不透。”
黑衣男子拿起酒壶为自己续满,道:“若我不用这样的方式,想来童子定然不愿同我共处一室之内。”
“哦?”闻瑕迩故作惊疑,“阁下何以认为?”
黑衣男子抿了一口酒,淡道:“猜的。”
船舱内惟一的照明便是案几上放着的油灯,此刻他们身处的小船正随着湖面的涟漪晃动着船身,油灯上燃着的火苗随着船身的摇晃不受控制的闪动,光亮忽明忽暗,晃眼的厉害。
闻瑕迩微微蹙眉,将目光从油灯上移开。
黑衣男子无声的抬手在船身上抚了一下,摇晃的船身霎时变得平稳了下来,小船掉转了头,顺着湖的下游,平缓而去。
他视线落到闻瑕迩把玩着的酒盏上,道:“童子大可不必对我如此防备。”
闻瑕迩也将视线转到自己手中的酒盏上,“交谈至今,阁下却连姓名都还不曾告知,这杯酒叫我如何能安心饮下?”
黑衣男子顿了顿,道:“是我失礼了。”
闻瑕迩摇了摇头,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状来,等着对方报上姓名。
黑衣男子也不再遮掩,只听他缓声道:“我名唤,月孤。”
“月孤……”闻瑕迩低喃了一遍。
月孤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闻瑕迩抬起头看向月孤,笑了一下,“没什么不妥,只是觉得这两字与阁下甚为般配。”
“是吗。”月孤喝完盏中仅剩的酒,道:“不知童子听得我的名字后,心中对我的印象可有好些?”
闻瑕迩望向盏中盛放着的澄澈酒液,沉默片刻后,扬起盏中酒轻抿一口,“月孤兄难道在意自己在我心中的印象?”
月孤坦然道:“我想和童子交好,自是在意的。”
闻瑕迩轻轻哦了一声,紧接着将盏中剩余的酒喝尽,道:“味道不错。”
月孤笑了笑,拿起酒盏便要替他往盏中续酒,闻瑕迩毫不迟疑的伸出手,任对方为他斟满,目光却是肆无忌惮的在对方的脸上打量着。
月孤由他打量,面上毫无半分躲闪之色,闻瑕迩盯着月孤看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道:“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月孤替他斟完酒后便放下了酒壶,眸光迎向他,问道:“自是见过的,我与童子在孤星庄的院中初遇,后在筵宴上遇见,今又得墨南烟花盛会中偶遇。月孤自觉与童子,缘分匪浅。”
闻瑕迩转了转手中盛满酒水的酒盏没有接话,一滴酒液沿着杯口流了出来滑过他的指腹,顺着手心滴落到了案上。
月孤见状也没再继续说话,安静的喝着酒。
小船已行止下游的僻静处,四下幽静无虞,熄了灯火的墨南城,又落入到一片灰暗的夜色中。
船上的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一时竟再无交谈。
酒壶里的酒根本禁不起他们二人这样的豪饮,一壶酒很快就见了底,月孤见后又立刻从案面下拿出两坛酒来,一坛递给闻瑕迩,而另一坛则直接开了封,自己抱着酒坛大口喝了起来。
闻瑕迩愣了一瞬,也掀开盖子喝了起来,他喝的动作有些猛,有些酒水还没能入到他的口中便率先被倒了出来,顺着他的下颌滑下,打湿了衣襟。
他们二人此刻饮酒的模样,不像是邀约而至的品酒之人,倒像是嗜酒如命的拼酒客,使出了浑身解数,看谁先能将对方喝倒下。
须臾过后,闻瑕迩先放下了酒坛,他酒量一般,喝到现在已感觉有些上头,他抹了一把嘴角上残留的酒液,不受控制的打了个酒嗝。
这声酒嗝在安静的船舱中响起的分外突兀,月孤饮酒的动作顿了顿,遂放下酒坛,看向闻瑕迩,却见对方已是红意满面,眼神飘忽,便问道:“童子可是醉了。”
闻瑕迩拍了拍胸膛,一字一顿的道:“你在酒里,是不是,下药,了。”
月孤愣了一下,失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闻瑕迩哼了一声,手放在额头上按了按,问道:“什么时辰了?”
月孤道:“子时。”
闻瑕迩难耐的蹙起眉,一手撑在案几上,借着力道站起了身,“我该回去了……”
月孤也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走向闻瑕迩,道:“你回何处,我送你一程。”
闻瑕迩摆了摆手,嘴里含糊的嘟囔了几个字,月孤没能听清,正想将人送出船舱,便见对方身形一晃竟是背面朝地直直的倒了下来,月孤越过案几抬手扶了一把,把闻瑕迩的头稳稳当当的平放在了蒲团上。
闻瑕迩睁着眼迷蒙的看向船顶,“我先喝完。”
月孤跨过案几,寻了个落脚处坐下,垂眸看向闻瑕迩,“嗯,是你赢了。”
闻瑕迩眼皮眨了几下,似是睡意上头困的厉害,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这才找回一点清醒。
月孤见状,道:“困了就睡吧。”
闻瑕迩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中轻摇了摇,“睡了就正中你的下怀,到时候任你生吞活剥我都毫无反抗之力……”
月孤笑道:“我为何要将你生吞活剥?我又不是吃人肉饮人血的洪水猛兽。”
闻瑕迩轻笑了一声,没说话,眼睛却在船身和灯火的摇曳之间,不经意的缓缓阖上。
月孤静静的坐在一旁,看着闻瑕迩气息逐渐变得平稳陷入沉睡,目光无意的触及到对方衣襟前一大滩深红的印迹,面上的笑容慢慢隐没。
他脱下自己的外衫,无声的搭在了熟睡的闻瑕迩身上,又汇出灵力在船身轻轻一碰,小船便又调转了头,往来时的方向徐徐行去。
月孤吹灭了案上燃着的油灯,轻声走出了船舱。
他拂手立在船头,望着城中无边的夜色,面如宁水,平静无波,如他脚下的湖面一般,除了掀起几阵难以察觉的暗纹之外,一丝声响也听不见。
他忽然伸出指尖,凝起灵力在船头的位置比划了几下,做完后,回头看了一眼船舱的位置,随即身形一动,消失在了长夜之中。
原本应该早已陷入沉睡的闻瑕迩此刻倏的掀开了帷幕,从船舱里探出了身子,却见空空荡荡的船头,再无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