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便要满十九,与他同龄之人不知尝过多少风花雪月,在情场中翻过几回红浪。他却仍旧如同一副白纸般,只偶尔听得旁人口头上提及过风月二字如何如何,但这“风月”背后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却一概不知。
连风月情爱都半知半解的懵懂少年郎,又岂会知那能令人浑身发烫燥热无比的毒是何种毒?
君灵沉指凝青光,抚平他掌间伤痕。半晌,沉声问:“带驭水符了吗?”
闻瑕迩“嗯”声,也不知是在回应君灵沉这声,还是下意识胡乱的应答。君灵沉又问:“放在何处?”
闻瑕迩湿红着眼角望向君灵沉,迷惘一阵后,答道:“袖……袖子。”
君灵沉闻言,手掌探入他袖间。
闻瑕迩的袖中自有一方天地,里面不仅放置着符纸还有其他的物什,君灵沉在他袖中摸索,指腹不小心又擦碰到他腕间的一块肌肤,他阖动着唇,口中不受控的吐出颤声,往后缩着手,欲将君灵沉的手掌从他袖中抽离,“我热,你别碰我。”
他这一番动作,君灵沉探进他袖间的手便倏的退离,带出几张赤色的符纸,飘洒的落于枯草中。
君灵沉把他的身体靠回井壁上,两指捻起一道赤符,在他额间轻轻一按,星点青光漫入符身,吞没原有的赤色。数道水柱霎时从符身处涌出,停在虚空上汇成一方流动的水幕,将他的身形牢牢的包裹在其中。
衣衫入水,浮浮沉沉。闻瑕迩意识朦胧,水没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却分毫不觉清凉,通身滚烫反而再度加剧,热流如浪潮般摧毁他所有神智。他挣扎着要从这水幕中脱逃,嘴里不断念叨着:“热,热……”
君灵沉观望片刻,见势不对,一手将他从水幕里捞了出来,水幕刹那崩塌,从半空摔落至地,砸出无数细小水珠,溅湿了君灵沉的衣摆。
闻瑕迩湿的透彻,衣衫湿哒哒的贴在他身上,露出的肤色却仍旧绯红不已。君灵沉默了几息,忽的问他:“可还认得我是谁。”
闻瑕迩微睁了睁眼,眼前人的面容却变得愈加恍惚,胡口道:“……莫先生,来帮我解毒了吗?”
君灵沉不说话,揽住他身形将他重新放回地上。
冷淡的寒梅香再度涌入闻瑕迩鼻尖,他在心中模糊的想,这股气息合该是君惘才对,启唇正欲追问,发上簪着的鎏火簪倏的被人取下,梅香的主人亦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阴影下,他的意识在这时彻底被热浪湮没,陷入一方燎热潮水中。
闻瑕迩缓缓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床帏,窗外的晨光已洒入屋内。
他头疼欲裂的坐起身,抬手按着额角,他依稀记得自己在睡梦中似乎做了个梦,梦中画面光怪陆离,斑驳百怪,欲要细究却什么也记不起来,惟一清晰的便是那股挥之不去的梅香和一张在脑中愈渐清晰的面容。
闻瑕迩倏的红了耳尖,抓着被角的指尖控制不住的发颤。
他虽未涉及过情爱风月,但也大概明白自己做的是个什么样的梦。但这梦是个何样的梦倒也不打紧,最要命的是他梦里的人竟然……是君灵沉。
闻瑕迩掀开被子躲入被中,仿佛不愿直面面对这个梦境一般。
要命,要命!
这样的梦境梦谁不好非要梦见君灵沉那张脸,闻瑕迩一头将自己捂死在被中的念头都跑出来了。
“少君。”屋外忽然响起叩门声,“可清醒了?”
闻瑕迩听得这是莫逐的声音,暂时将梦中一事抛下,掀开被子应道:“莫先生请进。”
莫逐推门入内,见他仍在床榻上,便随手带上了门,走至他榻前,关切问道:“少君身体可好些?”
闻瑕迩愣了一下,反问道:“我未生病,莫先生为何有此一问?”
“少君难道忘了?”莫逐又问。
闻瑕迩更为不解,“忘了什么?”
“烧的如此厉害,记不得也正常。”莫逐解释道:“少君前日在水村忽然发起了热,烧的不省人事,一直到此刻方才转醒。”
“发热?”闻瑕迩蹙眉回忆,“我怎么记得自己是中了那黑衣人的毒,又不慎被云束那小子推入了井里,后来遇到了君灵沉,再后来......”他记忆断在这里,甩了甩头,脑中景象却愈加模糊。
莫逐见他忆不起,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后来缈音清君救了少君,少君体内余毒未清,适才发起了热。”
闻瑕迩经莫逐这一提及,隐隐约约的确忆起那黑寂的井底有个白衣身影,那便该是君灵沉罢。
一想到君灵沉,睡里的那个梦又从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他拍了一把自己的脸,强自镇定,朝莫逐道:“我那时神志不清,想来定是莫先生将我从井底救出来的,多谢莫先生。”
“说来惭愧。”莫逐面色难得赧然,“这次将少君从井底救出来,还替少君解了毒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缈音清君。”
闻瑕迩心中咯噔一下,脸上神情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莫逐道:“少君这次凶险万分,幸得有缈音清君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闻瑕迩“哦”了一声,没答话。
莫逐便又道:“闻先生也知晓了此事,闻先生托我转告少君,待少君身体痊愈后便备上厚礼,动身前往禹泽山亲自向缈音清君道谢,表以谢意。”
“不去!”闻瑕迩想也未想便说道:“道谢我写封信送给他便是,做什么还要我亲自去见他,我不去。”
莫逐沉吟片刻,说道:“莫逐以为,少君还是亲自前去面谢缈音清君为好。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缈音清君还救了少君的性命。”
闻瑕迩心说他会中毒君灵沉得担一半的罪责,可转念一想,他会先去帮君灵沉挡那只毒虫,最初的念头也不过是为了偿还在渊海之地对方救过他的情。眼下这情没还上,兜兜转转的又被君灵沉救了一命,欠的情越来越多,让他陡然生出这辈子兴许都还不上君灵沉人情的错觉。
莫逐见他不说话便以为他还在对君灵沉心生抗拒,劝道:“虽不知少君与缈音清君结下过什么嫌隙,但凭着缈音清君此番不计前嫌的救下少君,莫逐以为,这位缈音清君的确是位君子。少君也该收敛一些脾性,莫让旁人落下话柄,得一个不好的名声。”
闻瑕迩抬手摁了摁额角,半阖着眼道:“我知晓莫先生和父亲的意思,但......”
他欲言又止,莫逐便以为是他拉不下脸面向君灵沉道谢,犹自说道:“少君深明大义,缈音清君这番救命之恩该如何偿还,心中必然自有计较。若实在觉得不妥,莫逐愿代少君前往禹泽山,亲自向缈音清君答谢。”
莫逐这边在同他讲说道理,闻瑕迩自己却犹自沉浸在那梦中,险些无法自拔。听得对方要代他去禹泽山向君灵沉道谢,方才缓过神来,忙道:“不必莫先生代劳,再过几日吧,容我再想想。我也还得在家中养养……头疼的紧。”
莫逐听得此言也不好再劝,嘱咐了几句叫他好生休养,便离开了房中。
闻瑕迩一连在家中养了半月之久,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人待在房中,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时常因为写阵造符,有时在屋里闭关一闭就是几个月之久,众人对他此举也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而闻瑕迩此番将自己锁在屋中,也的确是为了画出新的符,但半个月过去,新符的影子半分没瞧见,他却悟出了点别的东西。
自那夜那场梦境之后,这半月每逢夜里做梦,他梦中多半会出现君灵沉的身影。
时而梦到君灵沉同他一起在冥丘城中闲逛;时而梦到君灵沉同他秉烛夜谈;时而还梦到君灵沉同他一起泛舟湖上......总之梦中景象千奇百怪,但君灵沉的身形却无处不在。
闻瑕迩其实有些难以理解,他与君灵沉相识不过数月,起先几回碰面,每一次不是真刀真枪的动手便是唇枪舌战的冷嘲热讽一番,他是打从心眼里不待见君灵沉那人。
虽然自渊海之地那次之后,他承认自己对君灵沉的确不如之前那般厌恶至极,甚至还存了些好感,但却不至于因此每夜睡中梦回时频频闯入他的梦吧?
若论好感入梦,他便是每夜梦见朗青洵也不该梦见君灵沉才对。
将这怪事在脑海中天人交战一番后,闻瑕迩也仍旧未能想通,遂想着弃之不理,改画新符转移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