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台湾后,他的日子并不好过,所谓的“仕途”根本不得志,官场上的勾心斗角,他不懂,也不屑。
于是,曾经意气风发的谭恺,只能顶着一个虚衔,早早退出。
更何况,当初,他以败军之姿撤退,赴台后,免不了一些清算。
除了这些,内心的痛苦和折磨也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他。
他同样也牵挂着自己留在大陆的家人,他们怎么样了,他们过得好吗?
有时候,他甚至会偷听电台,会幼稚地想,如果自己的家人被抓了,会不会通过电台向自己喊话,就算是这样也好啊,至少让自己知道,他们还活着。
想啊,家,家人,又怎会不想呢。
可是,一道浅浅的海峡,隔绝两岸,让一家人,成了海角天涯。
他想回来,仅仅以儿子的身份,看看家中的老父亲和老母亲,可是,他知道,这只能是奢望。
谭恺在这里住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后来,急匆匆地启程,即使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
因为,这个时候,两岸都传来了消息。
1987年,台.湾.当.局.宣布解除实施了长达38年之久的“戒严”,开放台湾居民赴大陆探亲。
收到消息的谭恺,在那个时刻,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颤抖着双手,激动地对身边的孩子们说,“走,我们回家,回家看爷爷奶奶。”
造化弄人,咫尺天涯。
可是,当初,这又是怎样的分离。
第 52 章
我不由地替那些骨肉分离的同胞们高兴,再次见面的时候,那样的重逢,会是怎样泪眼婆娑的场面。
送走谭恺后,临近清明节,我也回国了,悄悄地回,没有用那个“著名华侨翻译家许哲宁”的头衔。
我不想大张旗鼓,只想悄悄地处理一些私事。
我要回来看看大哥,看看沈以诲,看看当了一辈子故宫人,现在已经退休的三哥。
当然,也回来看看二哥。
那个被我们误会了半辈子的二哥,那个心里有太多苦,太多委屈,可是不能向任何人诉说的二哥。
他永远都是许家的男儿,无愧于许氏门楣。
那些年,他遭受了多少流言蜚语,承受了多少误解和辱骂。
他没变,他的血液,永远都是红色的。
五年前,我遇到了当初西南联大的同学,那时的他,已是政府要员。
这次,他过来公干。
我本以为这只是我们的偶遇,没想到,他却说,“老同学,我这次任务之一,就是过来看你。”
过来看我,这个阵仗有些太大,我心中纳闷。
旁边的秘书笑道,“我们是看望杰出的华侨翻译家。”
不过,这只是他们表面的名头。
而实际上,他们要悄悄看望的,是有功于共和国、在情报和统战工作中做出巨大贡献的共产主义战士许哲厚的家属。
其实,出国之后,我一直都在多方打听,至少,我得知道他是死是活。
可是,就如石沉大海一般,这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不见任何踪迹,没有任何音讯。
难怪我一直都没有二哥的消息,他的身份,太过隐蔽,太过特殊,活着的时候,不适合被不太多的人知道。只能在死后,给他一个应得的名分。
二嫂早年间已经去世,如今,二哥也去了。
当政府知道二哥还有一个几十年未见的孩子的时候,当二哥的身份终于可以公布的时候,他们决定,寻访家属。
至少得让我们知道,我们的亲人,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至少得让我们知道,我们的亲人,那些年,他究竟是怎样的忍辱负重。
那一瞬间,我呆住了,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本以为,经历了那么多生死离别,看惯了那么多离合悲欢,这些年来著书立说,修身养性,这么多年宠辱不惊,我早已看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哪知,当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却宛如当头棒喝。
这么多年了,二哥,我的二哥啊,你竟瞒了我们这么多年,你瞒得我们好苦。
原来,当年的事情,全都是我的二哥嫁得一手好祸。
那些被他除掉的人,全部都是残杀抗日志士的汉奸国贼。二哥将计就计,给他们扣了一个名头后将他们名正言顺地斩杀。
可是,别人不知道,却把他当做最大的汉奸,遇刺案是真的,是真的有不明真相的人要置他于死地。
他不能说,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甚至,包括最亲近的家人的误解。
是啊,誓言终生,誓言无悔,这就是小誓的名字啊。
他们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们,他们,一直都在,从未改变。
这是他们的勇气,也是他们的信仰。
他们甘愿为此付出一切。
当初,国外求学时,二哥二嫂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信仰。
那个飘零的乱世,这些事情,必须有人去做。
也正是因为有千千万万个他们,才撑起了共和国的脊梁,我们,才会胜利。
原来,那个年代,人的一生,被命运连根拔起,飘零浮沉,无路可退。
二哥,父母已经离开了,当时,他们心中最大的遗憾,就是你。
如果你们在天堂相遇,你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喊出一声爸妈。
我们也终于可以告诉小誓,他的爸妈,是怎样的人。
这孩子现在很出息,如今,是天体物理方面的专家。
二哥,合适的时候,我带着他一起回国,你的牵挂,他长大了。
现如今,他早已为人父。
久别重逢的亲人相见,总是少不了眼泪。
几十年后,这个家族的所有人,终于再一次见面。
空军陵很是寂寥,它的规模并不宏大,在一片繁华中,显得甚是不起眼。或许,来来往往的行人根本不知道,从这条小路进去,里面的那座陵园中埋葬的,究竟是哪些人。
我们拾级而上,这里和当初,并没有多大改变。一个个名字刻在石碑上,就这样静静地躺了几十年。
我只记得当时旁边还只是一棵棵小树苗,如今,已经郁郁葱葱。
他们离开的时候,尚是炮火连天,如今的祖国,已是国泰民安。
我不由地想起几十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
沈以诲,我来看你了。
这么多年来,我习惯穿旗袍,因为你说过,你喜欢。
手上的婚戒,我从来都没有摘下来过,这是我们婚姻的见证,虽然,我们甜蜜的时光,很短暂。
沈以诲,你还记得吗,今天我这一身的行头,都是你进入空军陵的那一天穿戴的,这件黑旗袍,居然还能穿得上,这条珍珠项链,还有手镯和耳环,都是你送我的结婚礼物。
那天的我,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他们说,在那天,看到了我最绝望的眼神。
如今,已经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也念了你这么多年。
有人说,出国的时候,我还不到30岁,完全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可是,沈以诲,我忘不了你啊。
因为有过你,所以心里,再装不下其他人。
我们的遗憾太多了,而相伴太少,没有你的日子,这辈子,太苦,太长。
你说,我是你捧在手心里的人,你不忍心看我受一丝委屈。
小时候的你是这么做的。
可是,长大后,你却食言了。
你说,你要我忘记,忘记你,然后,快意余生。
可是,没了你,我的快乐,又在哪里。
你说,你走之后,如果见我孤单,九泉下,你必心痛如绞。
可是,没有你的日子,世上的我,不也是日夜煎熬吗。
沈以诲,和你在一起,甜蜜过,那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温柔。可是,也痛过,撕心裂肺的彻骨的痛。
虽痛,但我却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从未后悔过的选择。
沈以诲,不管过去多长时间,我还是我,还是我们最初见面时的样子。
你永远都在,在我心里。
沿着石阶一直往上,这是一条清幽静谧的小路。这里寂寥却不破败,人很少,或许是不想吵了你们的清静。
终于到达的时候,我们很惊讶,大哥和沈以诲墓前,放着几束鲜花。
原来,国人并没有忘记。
虽然,他们不知道你是谁,可是,他们记得你们曾经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