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寒淞还没来得及阻止,小姑娘已经就着他用过的杯子,大口大口喝了个干净。
外公和孟爷爷看过来的时候,小七月已经擦掉了嘴角的糖糕屑,乖巧的走到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爬上太师椅,规规矩矩的坐好。
暖暖的日头透过窗子洒进来,端坐在书案前的小姑娘粉粉嫩嫩,大眼睛也水汪汪的。
小七月捏着一柄狼毫,原本表情生动的一张小脸绷着。她抬头看了眼直挺挺站在桌旁的小少年,眨眨眼睛,唇边一个小小的梨涡。
提笔,两行隽秀的小楷跃然纸上:轻风剪枝桠,晓月照寒松。
“好字!”孟老爷子眼前一亮,不住的点头,夸赞道。
外公呵呵一笑,“能得你的一句好字,也是这孩子的造化。”
眼中却是藏不住的骄傲。
陈七月后来想过,如果她和孟寒淞的初遇就停留在那个深秋的上午,或许很多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可后来……
后来,小七月一个人在后院玩,将那张写着字的白宣叠成一架纸飞机,软趴趴的飞机飞不起来,机头一偏,落在了后院当中的粗陶大水缸里。
缸里养着两尾锦鲤,上面还飘着几片泛黄的梧桐叶。小七月站在及腰的矮缸边,看着纸飞机一点一点被水浸湿,她捋起袖子,伸手去捏鱼尾巴,鱼儿在缸里打挺,溅起的水花打在脸上,痒得她咯咯直笑。
“装模作样!”
耳边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小七月抬头,便见到孟寒淞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梧桐树下。
她仰着肉嘟嘟的小脸,抬头看着身边的小少年:“你说什么?”
“刚才写字的时候还装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现在就在这里皮。”小少年双手背在身后,绷着个脸,一副训人的模样,“不是装模作样是什么?”
“谁装模作样了?!”小姑娘不服气,挺起胸脯和他对上,“你要把话说清楚!”
“你啊,陈娇娇!”孟寒淞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刚满十岁的小屁孩,小男孩心里的那点劣根性被激发,他吐了吐舌头,“略略略略略~~”
七月是个骄傲的小姑娘,哪里能容得下别人这么笑话自己,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当即掂着脚,扯着孟寒淞的领子。大眼睛瞪得浑圆,凶巴巴道:“你再说一遍!看我揍不揍你!”
“就你?”孟寒淞才没把这个刚到他胸口的小不点放在眼里。
谁知,下一秒,“咣当”一声,水花四溅。
前屋的人听见响动连忙赶来,便看到孟家小少爷被摁在水缸里,一身衣服湿了个透。小七月站在一旁,叉着腰,“你倒是说说看,我是不是大家闺秀!”
“胡闹!”
远远传来外公的一声怒喝,小七月的身子一僵。见外公跑过来将那个姓孟的小子从水缸里捞出来,小七月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被捞起来的孟寒淞浑身湿透,深秋的天气已有凉意,他不禁打了个冷颤,待看到小七月呆呆的样子,想到自己居然被个小丫头片子摁在了水缸里,俊朗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
“外公!是他先说我坏话的!”小姑娘伸出白嫩嫩的手指,指着湿哒哒的小少年,“我……”
在外公严厉的注视下,小七月噤了声。
“哎,都是小孩子打闹,不要动怒。”孟老将小七月护在身后,“娇娇也不是故意的。”
外婆拿着小毯子跑过来,赶紧将孟寒淞裹住,“先回屋里,把寒淞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再说。”
“回你屋里待着。”外公怒气冲冲的哼了一声,抱起孟寒淞进了屋子。
小七月觉得委屈,一双大眼睛里蒙上水雾,死死盯着那个被外公抱在怀里男孩。
孟寒淞被毯子严严实实的裹着,就露出个脑袋,头发湿哒哒的,狼狈极了。他转头看向小七月,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弯了弯唇角,好看的眉眼里有一晃而逝的小得逞…
小七月瘪着嘴巴,刚刚喊出一个“外”字,就听到“阿嚏”一声。
“这么冷的天气,可别感冒了。”外婆有点担心,护着孟寒淞,跟在外公身侧,转身进了屋。
再后来,小七月听外婆说,孟寒淞当晚就被送进了镇上的医院,高烧到40度,急坏了孟家爷爷。而她被外公关在屋子里,抄了一百遍《女儿经》。
抄到最后,小姑娘的手都酸了,眼角泛着红,咬牙切齿的念着孟寒淞的名字。
两个人的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
这一晚,陈七月睡得很不踏实,她做了一个很长很奇怪的梦。
梦里有一个小少年,十一二岁的样子,唇红齿白,一手拿着《女儿经》,一手拿着一根狼牙棒,凶巴巴的问她:“一百遍抄完了没有?‘遵三从,行四德’的下一句是什么?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就吃我一棒!”
画面一转,来到了自己初三的时候。她穿着校服,走在七中背后的一条小巷子里,甫一转过巷角,就看到一个男生把个女生按在墙上亲,陈七月愣了愣,转身就往回走。
兜了一个大圈子,来到了教室。
教室里乌压压的一群人埋着头,面前是一摞厚厚的习题册,教室的墙上挂着“距高考还有37天”。
不是她初中时候的教室呢……
陈七月红着脸,只觉得额头滚烫,慢吞吞的来到座位上,翻开最上面的一本《高考数学模拟100题》,铅印的字迹像是天书,她一个字都不认识,一道题都不会做。
正急得要掉眼泪的时候,教室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穿着黑色的长裤和亚麻色的衬衫,干净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我是你们新来的老师,我姓孟。”
这个孟老师的声音可真好听,连带着昏沉沉的大脑都清醒了几分。可一下秒,和蔼可亲的孟老师脸一拉,“练习题都做完了吗?没做完的,今晚就要被捉去给神兽当老婆!”
孟老师曲着手指敲黑板,“听到没有!神兽!从东海请来的避水神兽!”
铜铃大的眼睛蓦地对上陈七月!
陈七月一声尖叫,从床上弹起,身上一层薄汗,头发还黏在额角和脸颊。
“七月,你怎么了?”对床的范婷婷嘟囔着,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一副还想再睡五百年的样子。
这是……梦见了孟寒淞?
陈七月忍不住一哆嗦,真是魔怔了。
她理了理黏在脸颊边的碎发,慢吞吞的爬下了床,站在书桌前看了一眼课表,然后依然慢吞吞的冲着依然赖在床上的范婷婷说道:“已经七点二十了,泛函分析的孙教授上课要点名,按照你F开头的名字,预计八点零五分的时候就会被点到,所以……”
陈七月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寝室里就充斥着范婷婷式的嘶吼,“啊啊啊啊——”
正对着镜子擦隔离霜的林莎抬头瞥了一眼犹自神游天外的陈七月,“你一个C开头的,有什么资格嘲笑她一个F开头的?”
原本还在手忙脚乱穿衣服的范婷婷动作一顿,“咚——”的一声又倒在了床上。就是嘛,陈七月都不急,她急个啥,让她再眯三分钟。
“我没有嘲笑她。”陈七月慢慢转过头,“我只是善意的提醒她。”
陈七月把毛巾搭在肩膀上,往阳台走去,经过范婷婷的床铺时,抬头看着依旧装死的某人,“婷宝,现在已经七点二十二分了,距离孙教授点名又近了两分钟。”
范婷婷仍然无动于衷。
“忘了告诉你。”陈七月轻飘飘的走过,口中还念念有词:“我上学期已经修完了泛函分析的课程。孙教授说学分已经够了,可以不用来上课。”
林莎画着口红的手一抖,姨妈色直接飙出唇角。
挺尸中的范婷婷蓦地睁开眼睛,下一秒;“啊啊啊啊——”
——
虽然可以不用来上课,七点五十八分的时候,陈七月还是准时出现在了教室。
孙教授是数学系的系主任,四十出头,为人古板又严谨。开学时候的第一堂课便告诉大家:我的课,要点名,迟到一次,期末成绩扣十分,累计三次记零分。
在数科院,孙教授还有个绰号,叫“孙不过三”。
都是大四的学生,谁也不想和毕业证过不去。是以,当陈七月踏进教室的时候,原本就不算大的教室已经基本坐满,“孙不过三”正在低头翻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