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着苍白的话,“吃饭时你多吃肉,补充蛋白质。”
“蛋白质是什么?”她一脸疑惑。
“呃,就是食物中的一种成分,很营养。”我随口说。
“哦。”她点头。
我问:“你家人还没给你送东西吗?”
“没有,不知道黄医生有没有给我老公打电话。”她一脸愤愤道。
“黄医生答应了你肯定会打的,可能过几天就送来了。”我替黄医生说话。
打扫卫生的三人出来了,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烟云缭绕地抽烟。
我疑惑抬眉,离开唐和静,向办公室走去,经过护士站时,看见护士将一条烟收进柜子里,显然钟、黄、云的烟是护士给的。
所以刚才的劳动是有偿的。
回到办公室,桌上摆满水果零食。
邓医生喊我吃。
“咦,谁买的?”先前还没有。
“病人出院,家属送的。”她选了一个桃子出办公室去洗。
“这么好。”我笑道,凑上去翻吃的。
上午做完一个实习生能做的所有活,下午无事我又下病区了。
女病区里老人们总是睡觉,她们不结伴,各自独处。因为她们混迹到一起,通常没个几分钟就吵起来了,你骂我我骂你,老人又内心脆弱,很快就委屈哭号,被她们惹来的黄医生头疼不已,跟这位说对方是神经病,不要在意,扭过头跟另一位说一样的话,压下她们互相指示告状的手指。
能坐在一起聊聊天、说说话的女患者都是年轻的。
我进病区的时候罗坐在床边自言自语,不时发笑,而唐和娟坐在沙发上闲聊。
“医生——”唐和娟看见我喊。
“嗯。”我微笑,“我可以待在你们这里一起聊聊吗?”
“可以。”娟憨笑道,唐也点头。
“医生有男朋友吗?”娟问我。
“怎么问这个?”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就问问。”她说。
知道只有我坦诚相待,她们才会坦诚,我答:“当然,成年人了嘛,你们呢?”
她们笑,“我们孩子都有了。”
我吃惊,总是见到她们在医院里无聊苦闷的样子,竟忘了在外面她们也是妈妈,是女儿、妻子,也有一份生活。
“娟是怎么进医院的?”我问她,我还是第一次和她聊。
“我不记得了。”她说。
我却记得她病历,现病史里写着她怀疑丈夫外遇,总说有小三,闹腾家里。
我点点头,没有多言。
话题逐渐让我招架不了,不知何时大谈起男人,批判男人劣根性。
我心中警醒,娟和唐入院都有情伤的因素在里面。
我虽不是恋爱达人,但感情方面有自己一套理论,准确来说是做人方面有自己的理论,反正和她们开诚相见,不妨抛出我的理论,也希望她们能看得开放得下。
“……不能把错推在他们身上,为什么去责怪他们呢?
“你说一个男人起先海誓山盟,结果半途见异思迁,这就是一个女人痛苦的根源吗?错就错在男人,男人若非这样,女人就不会痛苦了?
“在我看来不是。
“一味地怪罪他人,而不看清事实,这个女人会永远痛苦下去的,是她自己要痛苦的。
“是她自己将不恰当的梦想放到别人身上,要求别人实现,不出问题才怪呢。
“设想一下,假如你是男人,家中妻子不如人意,外面有年轻漂亮且有能力的姑娘心慕于你,只要和妻子在一起就是消沉不乐状态,和姑娘在一起就是重返青春,你能做到坚定不移?
“绝大部分人做不到!文化在发展,社会在发展,但我们要承认我们的本能。
“一个人可以去爱一个人,喜欢一个人,但不能将自己的梦想捆绑在对方身上,那无疑是自身懵懂的表现。许多人梦想考清华北大,结果未能成功,自己的梦想自己都不能实现,更别提托付给别人。
“喜欢的人变心就变心呗,那是他能决定的事,你要考虑的是自己还要不要喜欢他。你要是不喜欢,那皆大欢喜,两人正好分开,你也去找喜欢的人。若还是喜欢,且能容忍,那就保持这个状况;若不能容忍,那就不容忍,分开呗,眼不见心不烦,而喜不喜欢你是对方的事了,强求不得。
“这时你可以痛苦也可以不痛苦,都是你自己能决定的。最好做不痛苦的人,心有所爱,积极面对生活,活出一个更好的自己,这不是很妙么。非得哭哭啼啼,愁容满面,哪怕对方喜欢你也只会越来越不喜欢你。”
说完一大串话我略微后悔,我想起文主任和尹沟通更多的是倾听,结果换到我身上,却成了讲道理。而讲道理是最没意思的事,人从来不能被说服,能听进去的人是心中本就接受的人,对于听不进去的人,讲得越多越惹人烦。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总结,“总之一个人当下的状态都是自己选择的,别人插手不了你,你也别想决定他人。你可以选择美好,自己却要拥抱晦暗,没人能阻拦。”
娟和唐沉默,我观察她们,和我被长辈叨扰一耳朵后的表情一样。
唐突然问我,“医生,你说我们吃药要吃多久?他们说要吃一辈子,说这个病不会好,是真的吗?”
她的问题让我内心复杂,从课本知识上讲,从精神科大部分临床医生角度来讲,精神分裂症患者要终身服药,然而正是终身服药这一点,让我确信这绝非正确道路。这代表着药物无法治疗疾病,它所做的不过是控制症状。
若医生们只想着控制症状,不去动摇疾病的根本,那么患者永远不会好。
我不过是新出茅庐的医生,我没有治好过一名精神病患者,也没有潜心研究精神疾病数年,但我却有自己的看法,这些能对她们说吗?我的白大褂赋予我言语以力量,我所说的话举足轻重。
我选择了诚实,“你要我回答,我会说这个病能治好,可以不用一直吃药。
“然而像文主任、黄医生他们,肯定是相信要终生服药的,大部分医生也是这么想的。
“但世上的确有不吃药好的案例,尽管我看到的案例都在国外。”
她们已经听不进去我后面的话了,唐兴奋地反问:“真的可以好吗?不用一直吃药?”
我望着她闪烁的眼睛,给她支持,“是的,如果你愿意、并选择病好,那么你就会好。我的确没有患过疾病,但我能懂你们会有现在,心底都有一个伤口,跨不过,便开启防御机制,出现不当思维,与现实脱轨。
“可一旦你们能够重新审视,重新认识一切,你们完全可以好的,刹那间便可以。”
然而难就难在这里。
我的内心既忧伤又充满希望。
唐和娟还在高兴,反复跟我确认,她们能够治愈。
我给予肯定,“是的,只要你们愿意,并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走。”
只有她们相信她们会好,她们才会好。
第6章 006
静的爷爷来看她了!
对讲机里门卫叫护士把她带下去。
这会上午十点,护士去病区接静,“静,快出来呀,天天喊爷爷,现在你爷爷来看你了!”护士边喊边开铁门。
“爷爷,我爷爷来了。”静大步蹒跚走出病房,分明大热天,她却穿了两件衣,里面一件是自己的T恤,外面敞着病服,可能清晨微凉时穿的,一直忘记脱。
爷爷到来的消息没有让她笑,她拧着眉头,焦急念念:“爷爷,爷爷。”
家属探望时我很少去看,因为我并非主治医生,站在一旁看人家探亲,总有偷窥监视的感觉,想着家属患者也会因为我的存在而不自在。
但静是我小学同学,我想去看看。
下到一楼大厅,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家手上攥着塑料袋等着。
“爷爷——”静望见他的一瞬间就大叫出声,她走路摇摆,却超出寻常的迅猛,立马走到老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