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常问邓医生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邓医生说:“等你不打人了,你就可以出院。”
由于他的行为,他的药量在缓慢增加,后来他不打人了,人开始不爱动,他爷爷来看他了。
探视完之后,荣的爷爷要和邓医生谈谈。我正写病历写到无趣,跟了上去。
“荣在医院乖吗?”爷爷问。
“先前打人,最近好了。”邓医生想了想道:“荣他住院有这么久了,你有接他回家的打算吗?”荣住院一年了。
“出院!不行,医生,不能让他出院!”爷爷很激动。
“邓医生你不知道呀,他以前也住过两次院,接出院之后没多久又闹事,在外面和人打架,有次还去河边要跳河,派出所都去过两回了。
“可不能让他出院,他一出来就坏事。他就是个疯子。
“他妈妈也疯疯癫癫,本来也要送到医院,到路上他妈妈跑了,找机会还要送到医院来。”
爷爷唾沫横飞,抵制荣的出院。
邓医生点头,不再多说。
我们回办公室,走的是楼梯,经过二楼时,荣正在楼梯口处的走廊里,他问邓医生,“医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邓医生说:“等你病好了就可以出院了。”
“我现在不打人了。”
“稳定一段时间看看。”
邓医生没有在二楼停留,边说边走,消失在荣的视野范围里。
回到办公室,我问邓医生,“那荣这种情况,病完全控制了还能出院吗?”
邓医生摇头,“他家人不接他他怎么出院。”
我咋舌,“总不能住一辈子吧。”
邓医生没有否认我,反而道:“我们医院很多病人如果没有意外,就是住一辈子了。”
“可这不是很可怜吗?就算病好了,就因为家属没来接,他们就再也出不去了。”
邓医生笑,没说话。
我想了一下,问:“其实患者能不能出院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对吗?就算病没好,但家属想要接出院,那就能出院了,若是家属不想接,病好了也回不了家,对吗?”
邓医生没有否认我。
我心疼患者,却也想到,家属不接患者自有他的立场,出去了,就要对患者负责,伤人闹事家属都会被牵连。
眼下我看到的都是可怜的患者,然而社会中,还有很多可怜的家属。
过两天,新住一个病人,费用都交齐了,结果第二天就办理出院,原因是他的离家让家中母亲茶饭不思,所以来医院睡一晚就回去了。
中午,来了一位特殊的病人,由村干部送来的,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吃饭,回到办公室时他已经接进病房了。
黄医生在办公桌前头疼这位病人,一看见我,将门诊病历推给我,叫我写病历。
我翻看现病史,这是位阴性症状为主的患者,父母五年前去世后,愈发闭门不出,与世隔绝。
最重要的是双下肢萎缩。
他是坐轮椅过来的。
我咽口水,问:“不会是整天不活动,用进废退双下肢萎缩的吧?”
黄医生意味深长瞥我一眼,“很有可能。”
“那他怎么生活?钱从哪来,他轮椅又怎么买的?”
“扶贫、低保,村里有资助的。过两天村里还要给他送坐便来。”
既是不幸又是幸运的人。
我熟悉完门诊病历,下楼找他问诊,做精神检查。
他叫军,皮包骨的瘦弱,衣着邋遢,坐在床上神色惶惶。
我同他说话,他的眼神始终无法与我对视。
“你叫军是吗?”
他微不可查地点头。
“你今年多大了?”
他不说话。
“你知道今年几几年吗?”
他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在紧张,他的手指拧身下的床单。
我把声音放得更慢,“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医院吗?”
“精神。”我勉强听出他这两个字。
“你在家里通常做什么?”
他不说话。
“你的腿是怎么搞得?不能走路了。”
没有回答。
……
我提了好多问题,他低着头,沉默着,无法回答我的问题。
最后我说,“在医院好好休养,有事叫护工、护士,要是愿意,你也可以试着和其他患者交朋友。”
说完我返回办公室写病历。
第二天查房时再见到军,他身上带着湿气,黄帮他洗澡了。
面对我们的查房,他惶恐不安,文主任和他交流,他只能发出细微的声响,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最后回到办公室,文主任对护士说:“以后辛苦你们了。”
我们都知道军是要一辈子住在医院里了,他这样的情况,留在社会,独立存在,悄无声息的逝去都是有可能的。
对于某些病人来说,医院是囚笼,可对于有些人来说,是生命的保障。
我无法知道军是否想出院,他是否渴望回到他孤零零的屋子,他总是不说话,只是紧张的,待在集体中间。
日子在军的紧张中一天天走过。
“好像,这两天挺安静。”天气炎热,病房空调也都全打开了,但几百号人的医院却整天静悄悄的。
我猛然意识到,静没有吵闹了。
我离开办公室,下病区,走廊里没有一个人,病房里,床上、沙发上,躺着、坐着,大家仿佛成了一尊尊雕像,静止没有活动,生命的火焰若隐若现地燃烧。
静大字躺在床上,她扭头看见我,叫我的名字。
我走过去,温柔抚摸她的额头。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呀?”她低声问我。
“你回去爷爷很辛苦呀,你在家不赚钱,爷爷就要赚钱养你,再照顾你,爷爷就太累了,你要心疼爷爷。”后面的话我不再说了,我想她能听懂我的言外之意。
她望着我,半晌后又说:“我想回家。”
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了,“静你要乖知道吗?如果你能做事,爷爷肯定会接你出去的。”
“我会洗衣服。”她说。
“可这些还不够,你要能养活自己。”说完我落荒而逃。
我能感受到落在我身上的视线,我知道这里很多人都想回家。
文主任在办公室里,我问他,“主任你工作这么多年,一个病人都没治好过?”
“这个病是治不好的。”他摇头道。
我沉吟片刻道:“我们是治不好他们,有时是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就是我们医生不是吗?
“病人都是自己治好自己的,这个病是能够好的,只是我们没有走上正确的道路。”
文主任笑笑。
我沉默。
第二天,我提交了辞呈,也是这天,唐的老公来接她出院了,她笑得很开心,热情和我道别,我没有告诉她我今天也离开医院。
“在外面好好生活哟。”我跟她说。
“嗯,医生你也是。”她很开心。
我冲她笑,点头。
往后的生涯里我再也没做过医生,婚后有一年,我先生和我吵架,我崩溃大哭,他认定我无理取闹,我们吵了很久,实际上根本没有有效交流。
我们将彼此折腾够呛。
最后我哭吼道:“我讨厌你,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到我想和你说话前,你都不要和我说话。
“但是我爱你,这点不许怀疑。”
喊完我就要跑回房,要关门不再看见他。
他拦截我的去路,把我搂在怀里,怒气从他的脸上降下,又气又笑道:“你这话矛盾的——”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谁叫你气我,我难过,你还生气。”
“我也没生气呀,我就是想好好和你说话。”
他这话说的我更气了,仰头就是更猛烈的嚎哭,乱七八糟说起来,“我怎么知道你气不气,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你放开我,我爱你,放开我。”涕泗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