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没有。
他那时愚笨至极,却以为自己手握黄金钥匙。他打开了封印。
末日降临。
他永远也忘不了因为魔法出了差错而被透支的星球魔力。空气中的魔力浓到让人震惊,他从来没享受过这么多的魔力。他以为自己的实验成功了,他提升了空气中的魔力含量,他们可以更强……
结果却是灭亡。
蝾螈给他的并不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而是潘多拉之匣。
星球的覆灭就像刹车失灵的列车一样,疯狂奔向毁灭的尽头。他只能坐在车厢内看两侧风景后掠,无力地晃动操纵杆。
然后惊天动地一声,火焰和铁轨一起炸开,列车在谷底摔得四分五裂,无人生还。
仅剩他从里面奄奄一息地爬出来,苟延残喘。
「我以为是我自己的错,虽然我确实有错,白痴自大狂妄。」Bill吸着气,他的声音又轻又碎,「但我更蠢的是和蝾螈签订契约。卖身契那个,你知道。」
Dipper当然知道。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反应过来的?」
Bill露出牙疼的表情,满脸丢人之事不堪回首。
「差点被它吃了那次。」
Dipper:「……」
Dipper:「你是真蠢啊。」过了有多少年?几千年还是几万年?
Bill翻了个白眼,耳尖通红。
「闭嘴,轮不到你来说我。」
Dipper将他从血池里拽起来,Bill有些呆愣,他似乎完全没想过Dipper能压制洁癖过来拽他——他以为那个时候对他伸出手就已经是破天荒了。
当然Dipper一如既往地嫌弃。
「那你现在冷静下来的话,就麻烦好好和Mrs……和Evelyn谈谈。」
他不等Bill开口就粗暴打断。
「啊,我知道她是假的。但是Bill,她是你内心的一个投射,是你对星球末日的愧疚。当然我不会说『错不在你』这种Waddles都骗不了的鬼话,」Dipper为Bill理了理领子,「可伙计,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水落石出也好,颠倒黑白也好,你得去解决,你要想办法去解决。不要成为被过去束缚的幽灵。」
「而这是你教我的。」
Dipper从后面推了他一把。
Bill踉跄了下,他回头看了看Dipper,年轻人咋舌,冲前方努了努嘴,那意思是快去。Bill转回去,吞了吞口水。金发恶魔清清嗓子,挺直腰板,还往下拽了拽外套——没什么用,他衣服上全是血,走路都在往下滴,邋遢极了。
他刚想往前走,就听见Evelyn用极力隐藏但没什么用的嫌弃语气说:「别过来。」
Bill:「……」
Evelyn微笑:「我没有嫌弃你身上脏,真的没有哦儿子。」
Bill:「……」这恶劣的性子是Evelyn无疑了。
金发恶魔也没有强求,他站在峭壁下。
他说:「你不是Evelyn Cipher。」
女人笑意盈盈:「继续。」
「我见过你,」Bill说的很慢,他在斟酌用词,「在星球覆灭最初,我经常见到的那个愤怒的幻影也是你,对吗?」
Evelyn点头。
她突然开口:「你总是这样。」
「……什么?」
「你总是这样,以为自己被所有人恨着。那个时候你总是梦见这些,梦见我和所有人都对你恶语相向。我们每个恶魔都用尽恶毒之语诅咒你。」
Evelyn眉头微蹙,她做这个动作非常能吸引人的保护欲,可说出的话却完全不似表情这么无害。她从峭壁跃下,但是动作十分轻盈,厚重的裙摆仿若蝴蝶伸展翅膀。
Evelyn靠近Bill,她每走一步脸上就崩出条血痕。她的脸颊像碎掉的瓷器,上好的釉面崩开一道道裂口,血顺着缝隙滴落。
她走到Bill面前,扬起手掌。
「你以为是这样吗,我的儿子?」
她扇了下去,袖摆带起卷起血腥的空气,掌风凌厉。
Bill没有动,Dipper也没有。
Evelyn的手在即将碰触到Bill脸时戛然而止。蕾丝花边被顺带拍打到脸颊,传来轻微刺痛。
女人眼里有鲜血滚落。
「在那每个恶魔都只顾得上自己的时候,谁还会有时间去恨你吗?」
Bill如遭雷击。
末日之景开始崩塌,血腥的风不再吹。从紫黑的天空开始,世界一点点化为粒子消散。
Evelyn的容貌应该很狰狞才是,但她看着Bill的眼睛十分温和。没有一点狂暴,也没有一点憎恶。
她除了眼睛和耳朵,其他都与人类母亲没什么两样。
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慢慢落在Bill耳侧,她抚摸上去,指尖停在空洞洞的眼眶周围。
她轻声叹着:「是你自己不放过自己啊,我的儿子。」
「谁有时间恨你呢?谁有机会恨你呢?」Evelyn笑着流下眼泪,「因为连恨你都来不及,我们就死去了啊。」
「我当然是生气的,可是啊,你不是已经付出代价了吗?」
她的手指绕着眼眶周围慢慢抚摸,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碰上那些稚嫩的血肉。
Evelyn慢慢拉扯嘴角,她在涕泪横流间扯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的孩子啊,在这数不尽的时光里,你所承受的孤独还不够做代价吗?你所承受的悔恨还不够做代价吗?你所受的……苦痛,还不够做代价吗?」
「我的孩子啊,妈妈一直想问你,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Dipper默默转过头去。
Bill颤抖着,他喘息着,他舔舔自己干裂的上唇,眼神游移。他似乎觉得好笑,可嘴角上扬没有几秒又撇下。
他的回答断断续续,语气里藏着刻意的笑意。
「……我怎么可能过得好啊,老太婆。」
Evelyn笑着点头,血泪不停从下颔曲线滴落。
「说的对啊……是这样没错……」她突兀地抬头,语气骤转激烈,「所以,我的儿子,这难道不就是最大的代价了吗?」
Bill伸出手,他想要覆盖住Evelyn的手。但女人在他即将覆盖上的时候推开他。
Evelyn拉开母子间的距离,母亲在崩坏的末日里怒吼。
「我的儿子是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他蠢得不可救药。我因星球的毁灭痛不欲生,我不会否认Bill的错误;但我作为母亲,却将儿子的生死看在星球之上!」
她伸手,那柄被Bill不小心丢弃的剑打着旋儿飞向Evelyn掌心。
她将剑刃对准自己百合花茎一样纤细的脖颈。
「我因为我儿子的幸存而感到欣慰,对此,我供认不讳。」*
「等……Evelyn!」
末日消散的更快,茫茫白光取代尸山血海。Evelyn的崩溃根本无法阻止,她在血肉崩坏间笑着。
「My son,」她那双金色眼睛里流淌着无尽温柔,就好像第一缕撕破黑暗的阳光那般明亮,「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吗?」
Bill紧咬下唇。
Evelyn温柔地催促:「My son?」
Bill深吸口气。
「……你怎么这么残忍。」
「是的,是的。这就是我要你付出的最后的代价,」Evelyn一直在笑,「我的儿子,我要你直面死亡的残忍。啊,或许你亲身体验过两次,但这还不够。」
「你得学会告别。」
两次?Dipper一怔。
Evelyn说:「我以死者的身份宣告,无人因为星球毁灭之事怨恨过你,你不必继续自怨自艾。你孤身一人承受了那么久的孤独和悔恨,代价早已付清,你无需继续身陷囹圄。我是你的母亲,我将替你承受这一切,而目睹这些,就是你要付出的最后代价。」
「现在,My son,请回答我,我是怎么死的?」
Bill闭上眼睛,可眼睫颤抖不停。半晌,他睁开,那只金色独目里第一次有光芒流动。
「在末日第三天,用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Evelyn微笑:「回答正确。」
「Dear Pine Tree,」她突然呼唤Dipper,「我的儿子,就拜托你了。请你陪伴他到时间的尽头,而我将感激不尽。」
Dipper沉默,半晌他很轻很轻的点头。
算是承诺。
Evelyn扯开嘴角,她直到最后都是笑着的。在末日里笑着,在死亡前笑着。
「至此,我的儿子,你和过去一刀两断。」
她挥剑,剑刃划破脖颈,鲜血喷溅。Dipper注视着这场自我毁灭,那朵漂亮的花从枝头坠落,被鲜血湮没。她笑着举起剑,仿佛痛苦并不存在,死亡并不可怕。
她是如此慷慨地,抹去Bill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