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么?”安灼拉谨慎地问。
格朗泰尔眨着眼睛看着他。笨拙的安灼拉。甜蜜的安灼拉。他在口袋里捏着那个小纸团,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好极了。”他耸了耸肩说。
他们一起往屋外走去。那警卫移开了视线,可能是失去了兴趣。格朗泰尔不禁想着,这地方每天会有多少这样的人、多少这样的事儿啊。
他们离开监狱后,径直去了最近的加油站餐厅。安灼拉和伽弗洛什吃午饭,而格朗泰尔吃十几个小时以来的第一顿饭,之后他们才又回到公路上。回城的车不知为什么比来时多了几倍,格朗泰尔为此饶了远路,等到天色慢慢变暗时,他已经开始哈欠连天。安灼拉倒是因为之前的小憩恢复了精神,他每五分钟就往格朗泰尔的方向瞟一眼,似乎是在确认他不会因为睡着而带着他们扎进路边的森林里去。
“放首歌儿吧,伽弗洛什。”格朗泰尔最后忍不住说。“我们来的时候你挑的那些吵死人的音乐——那是哪个电台?我需要点厉害的声音给我的脑子来一下。”
他后面的孩子从喉咙里哼哼了一声,抓着他的座椅靠背凑近了他。
“这个点儿没有音乐电台。”他说,“只有一堆无聊的谈话节目。相信我,那只会让你更困。”
“你确定么?”格朗泰尔说,“我至少能收到几十个频段的电台。你确定这个时段一个音乐电台都没有?”
他耳边的小男孩发出了一声嗤之以鼻的哼笑。
“我确定。”他高深莫测地说,“你要问我为什么吗?我都听过。所有常用频道,每个时段——我都听过一遍。”
格朗泰尔轻笑了一声。他这时还以为这孩子在吹牛。
“每天二十四个时段,每个时段几十个频道?”他耸了耸肩说,“老天,孩子,你要我相信你根本没别的事好干。”
这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伽弗洛什显然陷入了沉默。他从后视镜看过去,看到那孩子松开了握着他靠背的手,又向后倒回了椅子里。他小小的脸崩得紧紧的,下巴昂了起来——格朗泰尔认得那个表情,很久以前,当他们还在上高中时,格朗泰尔问爱潘妮为什么不吃午饭时,她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一个孩子既自卑、又自傲、又要努力地显得不在乎的神情。
“我们不看电视。”这个德纳第男孩儿最后说。
“……噢。”格朗泰尔轻声说。要么爱潘妮不想付电视频道的费用、要么爱潘妮根本没有电视。不管是哪一种,都足以让他感觉糟透了。他突然明白那天在他的房子里,伽弗洛什为什么像一个沙发垫子一样一直长在电视机前了。
伽弗洛什在后视镜里耸肩。
“电视太无聊了。”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只有傻孩子才看电视。人们听广播就可以知道所有事儿,为什么还要打开电视看屏幕上的蠢脸?”
“……当然。”格朗泰尔轻声说。他捏紧了方向盘,感到自己的指节都发白了。
安灼拉在副驾驶座上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爱潘妮今天晚上还有晚班。”他突然开口说道,“伽弗洛什,你晚上想去,嗯——格朗泰尔——家里待一会儿么?”
格朗泰尔怔住了。
“我……”他刚想说些什么,转过头去,用一半视线看看安灼拉在打什么主意——然而,他却看到安灼拉在对他眨眼。
“我知道我答应今天一直照看你。”金发男人继续说道,“但我晚上可能还要……忙些工作。我恐怕得和我的案卷待在一起,没法陪你做什么了。”他转向格朗泰尔,声音平静,神色如常——要不是格朗泰尔在庭上和这男人相对过太多次,他绝对看不出来他现在明显是一时兴起、即兴表演,“你愿意照看他么,格朗泰尔?”
格朗泰尔在伽弗洛什看不见的角度冲安灼拉挑起一边眉毛。
你在干什么呢?他用眼睛说,或者他希望自己用眼睛说了。
安灼拉还是那么看着他——不过他眨了两下眼睛。狡黠和鼓励的神态在他的睫毛间翻飞。
噢——格朗泰尔把两边眉毛都抬了起来。他明白安灼拉是什么意思了。
真行啊你,他用嘴型说道。
“当然。”格朗泰尔边分心看着安灼拉边说,抬高了声音,“也不是说我晚上就没有别的事儿。不过为了帮爱潘妮,我还是可以把和爱沙尼亚总统的会面推掉的。”
伽弗洛什狐疑地看着他们。他又从椅子上坐了起来,重新抓住了格朗泰尔的座椅靠背。
“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着我。”他说,“我又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但也许你可以照顾我?”格朗泰尔耸了耸肩,在安灼拉肯定的目光中继续编了下去——安灼拉也许对付小孩子还挺有一套,谁又能想到呢?“我今晚本打算看——你知道——《权力的游戏》,今晚的本季第三集 。我听说这集肯定血腥得不得了。我正思考要不要看呢,但也许有人陪我能让我勇敢点儿?”
伽弗洛什皱起了鼻子。他用一种衡量的目光看着格朗泰尔。(然而,他的眼睛在格朗泰尔说出那个电视剧的名字时明显亮了起来)
“你听起来真挫。”男孩说,“那不过会是一群长得很蠢的蓝色尸体跑来跑去罢了,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格朗泰尔耸了耸肩。
“我害怕嘛。”他说,“上一次——就在他们把那个狼脑袋缝在人身上的时候,我吓得一晚上没睡着呢。”
伽弗洛什轻蔑地吹了声口哨。
“那基本已经是四季之前的事情了,老兄。你那之后都不敢看了?”
“说真的,再也没看过了。”格朗泰尔说,“救救我吧,德纳第小先生。我真的想看。你今晚愿意保护我么?”
他听到安灼拉在他身边发出一声轻笑。(这声音差点让他也笑了起来,要不是他正绷着脸假装恐惧的话。)
伽弗洛什沉默了一会儿。格朗泰尔能感到他的手正抠着他耳朵边上的皮椅子。
“好——吧。”半晌后他才开口说道,“这都怪你太挫了。你知道我很讨厌看什么电视剧,我去公园里和那些弹手风琴的家伙玩还更有趣点呢。”
格朗泰尔笑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放松了一点儿。他能感觉安灼拉又转回视线靠回了他的椅子里。要不是伽弗洛什还在后面看着他们,他真想跟安灼拉击个掌。
“感激不尽。”他说。
伽弗洛什没有躺回椅子里去。格朗泰尔能感觉到他的棕色眼珠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儿。
“要是我跟你去,”他说,“那这家伙呢?安灼拉?他跟我们一起吗?”
格朗泰尔感到自己的笑容停住了。
这个问题听起来像是个问题了。
为什么不能?他差点儿一口答应。但他接下来意识到,这意味着让安灼拉在一个多月后再次走进他的家门……走进那间他曾经穿着格朗泰尔的睡衣,拿着他的咖啡杯,坐在餐桌后面看报纸的房子。那间他们相拥亲吻着走上楼梯的房子。那间他站在门廊里对安灼拉大喊“我不想再掺和这一切”的房子……
“我可以自己回去,如果你介意的话。”安灼拉打破了沉默,“我本来就要找个地方工作,我应该回……”
“我……”格朗泰尔刚想说些什么,伽弗洛什突然狠狠踢了一脚他的座椅靠背,打断了他。
“拜托!他不会介意的好吗。”他大喊道。透过后视镜,格朗泰尔看到这男孩在翻一个巨大的白眼,“今天上午你在车上睡着的时候,他都快用眼睛在你的脸上烧出个洞了!一本正经先生,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
“伽弗洛什——”格朗泰尔惊恐地喊道。这世界上他想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安灼拉觉得自己即使和他分手(如果他们在一起过的话)后还是会盯着对方看个不停的可悲变态——然而,令他迷惑地是,安灼拉看起来比他还要震惊。他的耳朵红了,接着红色又扩展到了脖子。然而,他的表情与其说是受到冒犯、不如说是惊讶加上惊喜。
“……呃。抱歉,我不该在你的车上睡觉的。”这位红着脸的男人咳嗽了一声,有些不确定地说,“我实在是……太累了。”
格朗泰尔怔了怔。他试图理解什么样的人会在知道自己被偷看之后还反过来道歉的。(尤其是,呃,格朗泰尔思考自己那时忍不住盯着他看的原因:安灼拉靠着车窗睡觉时的脸简直就像一个3D建模的完美天使一样,与此同时又如此真实、触手可及且毫无防备,任何一个有幸看到这幅场景的人都会觉得这是恩赐而非什么需要道歉的粗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