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重夔有命,若要自由,就得留下这些年记录的史实。
梁嘉善宁愿终生被囚,也不愿低头,李重夔倒也没有勉强,下令让狱卒再将他关进去,就差一步,一步之差,狱卒被人拦住了,一位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朝他走来。
梁嘉善记得,那是程梅子的母亲。
“梅子让我问你带一句话,如果重来一辈子,你会不会喜欢她?”
妇人说完,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很久,转身离去。他心中惶惶,追上前道:“她人呢?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来?”
“她死了。”妇人说,“一年前在为你去香山祈福的路上,不甚感染疟疾,回来后不足三月就病逝了。”
他倒退一步,顿时心痛如绞:“怎么、怎么会这样?”
“梁嘉善,前朝风流,梅子爱慕你,这不是她的劫,是她的幸。可若你不懂得珍惜自己,珍惜她的情意,就是她的劫了。她到死都没有后悔过,必也希望你不要后悔。”
程夫人离开后,他在京畿监狱两扇黑漆漆的大门前伫立良久,最终丢下两箱书,孑然离去。
后来半生,他在香山潜心修道,孤独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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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嘉善骤然睁开眼睛,这就是他上辈子的结局?原来谢意死后还发生了那么多事,原来他早就认识梅子?
她一直记得他吗?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程梅子哭得梨花带雨,一张脸满是泪痕,揪着他的衣领胡乱擦拭:“在我成年以后,我一直没有谈恋爱,就是在等你,可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
她情绪不稳,抽噎着捶了他一下,梁嘉善才要起身,被她一推又倒向沙发。
“你爸爸住院的时候,我听到你家里人给你打电话,还不敢相信,后来我跟你爸爸聊天,你爸爸给我看你的照片,我才确定就是你。”
她嘟着嘴,哇啦哇啦把自己这些年等他的心酸苦水都倒了一遍,末了想起上辈子自己的死,既痛心且遗憾,“要是那次不去就好了,再等一年,等一年你就可以出来了,说不定下半辈子她可以陪着你一起到老。”
说是气,可还是爱更多,尤其是这辈子真正遇见他之后,她一颗心快炸了开来。
他那么俊朗,又好礼貌,修养好,见识广,对女孩子周到温柔,她根本没有察觉就已经喜欢上他。每天绞尽脑汁地找话题想要跟他说话,又怕打扰他,怕自己表现地太明显,变得和当年一样连朋友也做不了。
现在之所以敢这么大胆,全是酒精作祟。这些天来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醒着想他,睡着了想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看到他就干脆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你不要爱她了好不好?你喜欢我一下,就一下下,我会喜欢你很多很多,会照顾你,陪着你,让你不孤单,哭的时候也有人擦眼泪。”
她像小狗软趴趴拱他怀里,一会糖衣炮弹,一会威胁利诱,反正打定主意赖着不下来了。梁嘉善无可奈何,只好先答应她:“你把解酒药吃了再说好不好?”
“不好!”她扑过来抱住他的脖子,凶巴巴地瞪着他。
那眼眸里充盈着泪水,挂在眼睫上,要掉不掉,本是有几分楚楚可怜,惹人怜爱的,她却忽然抹了下眼睛,那亮晶晶的水光就被擦掉了,转而变成更为明亮的一种光,朝他眼里投射下来。
他直觉不妙,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咬住了他的唇。
“你别难过,你有我,我会好好对你的。”她毫无章法地咬噬他的嘴唇,笨拙,没有轻重,可她始终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那样炽热的爱慕,那让人烦躁的、不安的、恐惧的又倾心的明亮,快要燃烧了他,快要吞噬了他。
梁嘉善五指抓着沙发,手背青筋暴跳。他在程梅子喘气的空隙别过脸去,说道:“你喝醉了,梅子。”
“我没有,我知道是你。”她又将他的脸拨过来,灼灼地望着他,“我知道是你。”
她再次低头,不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再次吻住他。她的吻香甜而热烈,让他毫无招架之力。他渐渐地失去了方向,手也无意识地松开,转而抱住她的腰。
在他松懈的那一刻,程梅子忽然哭了,伏在他颈边,声音很低很低地说了句什么。
梁嘉善闭上眼。
同样凉凉的湿意,顺着脖子一路往下滑到胸口,上辈子他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但这辈子他听见了,听得很清楚。
她说她思慕他,她眷恋他,她钟情他。
她爱他。
他听见了。
———
这边舒意和祝秋宴天没亮就起床了,准备去送三哥最后一程。祝秋宴没有料理过身边人的身后事,一应都交给了殡仪馆。
骨灰盒是他在民国时收的前朝藏品,据说是帝王专享,外行人不识货,刘阳懂,想劝他谨慎,别遭了盗墓贼的惦记,反而让三哥泉下不安,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争先恐后来表现的徒弟们打断了。
三哥一旦火化,他们就没理由再在作坊耗下去,想了一夜还是决定赶早撬开祝秋宴的嘴,得出个确切的子午寅卯。
一行人在码头吵了起来,资格最老的徒弟直接拿出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财产分割表。
祝秋宴摊开一看,细化地很清楚,入行资历,市场平均工资,手艺水平,对作坊的贡献等等,都列出了条目。
他点点头,对那天来找他的小寸头说:“这份财产分割表你看过了吗?有什么想法?”
“我?”
“嗯。”祝秋宴好整以暇地等着下文,结果那小寸头直接说,“我没意见。”
他挑眉:“真没意见?”
小寸头有点急了:“你什么意思?”
“如果三哥的遗嘱是让你继承他的作坊,你也没有意见?”
小寸头愣了愣,猛的跳起来:“那肯定不成,是我的就是我的,师父要给我,我拼了这条小命也得守住他的家业。”
“你喜欢那些手工活计吗?认真点回答我。”
小寸头敛去玩世不恭的神情,想了一会儿,正色道:“喜欢,师父教我的虽然不多,我在里面资格也不算老,但我敢说,我学得比谁都认真,因为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是师父给了我一门手艺。”
“你放屁!”
他这一表态,其他徒弟顿时炸开了锅,你一嘴我一嘴吵得不可开交。律师到场之后,讲清楚三哥临终前的安排,他们还是吵闹不休,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一群人蜂拥而上,将律师和小寸头都按在地上。
混乱中舒意被撞倒,手肘蹭破一条三寸长的伤口。这时闹哄哄的人群才静下来,大眼对小眼地看了看岸口站着的男人,顿时鸦雀无声。
“谁撞的?”祝秋宴问,“站出来。”
徒弟们面面相觑,你推我搡往后挤。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却是第一次被吓到噤声。原来他几次去作坊,光是师父对他的态度就足以显见,这人身份不简单。眼下他沉着脸,眉间凝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势,波涛汹涌的大河在他面前仿佛也微小地不值一提,他们哪里还敢吱声?
舒意简单处理了下伤口,拽住他的手:“三哥为上,我不要紧,一点点小伤而已。”
刘阳也适时上前来劝道:“是啊,快到时间了,先把三哥送走吧。”
祝秋宴仍一动不动。
刘阳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与舒意对视一眼,走到他面前去,才看清他眼中难消的戾气。隐隐的锋芒似要破虚而出,长久以来和风细雨的温柔,终要被蚕食而尽。
他按住祝秋宴的肩膀,沉声道:“七禅。”
祝秋宴耳中震出三道遥远的回音,脑子嗡嗡的,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等他反应过来,见舒意和刘阳都担心地望着他,他惘惘问道:“怎么了?”
“没事,快走吧。”
徒弟们被震慑一顿后都认了乖,规规矩矩地送完三哥最后一程,在墓园分别。律师先行一步领着他们回作坊,小寸头留下来,祝秋宴叮嘱了他几句话。
据他这两天观察,这个少年虽才满十八,但骨子里有一股劲,是个不服输的。
自三哥去世,大小徒弟们都惦记着财产,只有他不抢着去灵堂表现,抱着师父临终前没做完的木雕手艺,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天井下,陪伴他的只有大水缸里两尾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