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夔常常站在金銮殿前的玉阶上,望着远方的烽火,同他说:“秋宴,看看如今的天下,看看你我共同打下的江山,这番繁华景象,过去可曾想过?幼帝在位期间,整个国家危如累卵,即便没有削藩之政,那些诸侯就会乖乖待在自己的封地了吗?我若不逼他们一把,战局至少要拉长五年!五年的时间,你知道一个国家会经历怎样的消亡吗?
“秋宴,不要再自欺欺人,因为一个女子,你的抱负你的理想,你治世救国的斗志全都被打消了,你再也不是我初见时雄心满志的少年,你的才气都去了哪里?”
“七禅是她为你取的小字吧?今日之后别再用了,以后就唤作怀远吧,朕希望你能慎思怀远,为朕匡扶天下。”
为君者当断则断,李重夔确实是个能人善用的帝王,但帝王总是避免不了猜忌,幼帝还不足十岁,就无声无息地死在太清宫中。梁太尉百年之后,梁家九族一泻千里。
过去的恩与宠,在帝王眼里价值几何?
祝秋宴的怀远抱负,在帝王的史书里又算的了什么?
他低下头,望着脚下的一米阳光,徐徐轻笑:“我只是走了一条天下学子都会走的路,未能幸免的是,因为心中常怀愧疚,力不从心,无法再与王并肩走下去而已,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龃龉。”
舒意也看着他脚下的阳光,想象着她在他影子里的模样。李重夔如此待他,他尚且为他美言,连身后掘坟的事都一笔带过,那么她呢?
“文康谢氏,吾之妻也”这八个字,就是他对她最大的怀想吗?
“你没有想过吗?去就任巡抚的路上,派人杀你的就是李重夔?”
他含笑看向她:“还重要吗?”
“之后你就一直活了下来?”
“我以为自己死透了,醒来之后却发现还活着,但对世人来说,小相公已然病逝了。其实当一个鬼也好,在黑暗里可以做很多平常做不到的事。”
历史上没有这一段的记载,但她听了不少当地民传,再加上刘阳咬牙切齿为他辩驳的一段,心中有了思量。
“李重夔能够收复九州,是你帮了他?”
“我帮的不是他。海晏河清,时和岁丰,是小姐的理想。”
舒意摆弄着手腕上的花穗:“可惜我没能亲眼看到那一天。”说完她起身,想到明坛可能还在等她,忙说,“我先回去了。”
祝秋宴送她出门,她在下马石旁脚步顿了下,说,“匾额上没有字有点奇怪。”
她看他们似乎都住在这间宅邸中,早晚进出一个门头光秃秃的屋子,总觉得差了点生活气。“我看有间抱厦的门匾上写的是仰山堂,那里是谢融生前长居的院所吧?”
祝秋宴喉头发痒,闷声应下:“是,谢公亲笔题的字。”
“你的笔迹跟他很像。”
她随便摆了下手:“再见。”
明坛还站在蓝花鼠尾草的花田后,远远看她小跑过来,上前迎了两步,先开口道:“不着急,你小心别摔倒了。”
舒意提了下裙摆,明坛见她眉目舒朗,仿佛被雨水洗刷过一般,多日的积弊沉疴,有种些微通透的缝隙。
回去的路上他们照旧靠在一起,明坛单手握着小叶紫檀的佛珠,问她:“刚才那位施主多少岁了?”
舒意一惊,抬眸看她。
明坛微笑:“僧人每日修道朝圣,离涅槃最近,神鬼没有忌讳。你这个反应,我猜的应该是真的了?”
明坛闭眼,静静念了几句,都是舒意听不懂的佛典偈语。
“我上回见他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就是我说的那个男人。阿九,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舒意垂着脑袋:“对不起明坛,我不是故意想要瞒你,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是谁。”
“不要紧张,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明坛握住她的手,那串桂花穗已经被她揉得不成样子,跟她现在一样耷拉着脑袋,说不出的况味。
“他一点也没有变化,我只是很好奇他的故事。”明坛眨眨眼睛,“小相公就是他,而你是他石碑上的妻子,对吗?”
“不是。”
明坛诧异:“啊?那还有别人吗?”
舒意说:“故事有点复杂,而且很长,你真的想听吗?”
明坛见她神色郑重,抿着嘴沉吟了一会儿,点头说:“阿九,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说给我听听吧,也许我能给你一点建议,可以让你快乐一点。我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但我可以感觉到你正在为他痛苦。也许你的身边充满了故事里的因果,但我绝对是个意外,不是吗?”
舒意被说动了,天方夜谭的神奇,或许只有回归寺院,才有人愿意倾听吧?
她讲了很久,在长明寺秋凉如水的夜色里,在微凉月色映照的木板回廊上,明坛偷偷地给她准备了一坛青稞酒,听着这个漫长的故事,时而惊颤,时而平静,时而忐忑,时而感动,时而崇仰,时而落寞……
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可以给你勇气,渡你过汹涌的河流。
明坛说:“其实你很爱他,是不是?”
舒意趴在回栏上,身子一晃一晃,望着空明的月夜。这是一个四海升平的年代,离故事里的他们太过遥远,但每一段情都在现实中重演。
仿佛昨日再现,字字珠玑,历历在目,悲从中来。
“我也不知道,他和谢意之间真的开始过吗?和我之间的那段很短的时光,抱着他不为人知的目的、心机,恐惧与爱意,他真的干净地爱过我吗?明坛,人世间的□□凡胎,究竟能够承受多大的痛苦?”
明坛摇摇头,只是说:“痛苦是无法遗忘的,只能凭借时间淡化,但几百年过去了他尚且无法抽身,只能说明他不肯淡化那些痛苦,宁愿痛苦也要铭记你。阿九,你有没有想过,这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天道是公平的,施舍你什么,就会剥夺你什么。
有了钱,失去家人,有了名利地位,失去健康的身体,有了无穷的快乐,失去承受苦难的能力,有了理想,失去共同守望初心的友人……诸如一切都在平衡的得失中交替进行,有的肉眼可以看到,有的肉眼看不到,有的需要用心才能感受,有的却得用尽全力才能触碰到心意。
他得到了问天的机会,却失去了她。
她保住了谢家的财富,却失去了亲人。
他们一叶障目。
他们当局者迷。
“阿九,不要再让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问问你的心。”
舒意扬起脸庞,在朦胧的醉意中,唇齿间化开久远的青稞酒的浓香。一面是她骑在骆驼背上,同父亲母亲们围绕篝火喝酒吃肉,欢声笑语时,灯火映照戈壁的场景;一面是在K3狭小的高包内,他翻箱倒柜找到被藏起的一盅酒,笑着问她要不要一起喝时的情形。
一面是亲人,一面是爱人;一面是仇恨,一面是执念;一面是正义,一面是理想。
她的裙摆跟着她的晃动而晃动,在风声里,在滔流中。
忽的,她耳畔出现一个声音:除非春色满园,花红百日,山河往复,故人依旧,否则我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舒意猛的抬眸,盯着院子里的鸡蛋花树。
那句箴言不断地在耳边回放,回放。她想到千秋园里那些奇花异草,想到仰山堂,明园,雀楼亭阁,乃至书房全都一模一样的设计与摆设,即便是小到脚边的一株野草,位置也没有分毫错位,忽而明白了什么。
她抓着栏杆,脚步踉跄了一下,随后快步奔跑起来。明坛惊呆了,追问道:“你去哪里?”
她远远地回道:“我去找他。”
好在江原码头24小时营业,多的是流连忘返的游客在大河沿岸徘徊。她上船时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孩也在等船,见她只穿了一条单薄的裙子,被风勾勒出过分瘦削的身材,男孩的目光忍不住好奇地落在她身上。
他们显然都是独自一人,和热闹的游客格格不入,占据着船的一侧,一前一后安静不言语。男孩长相秀气,五官透着一股爽净的灵气,哪怕夜里看到也觉得很亲近。
在他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落在身上,无法忽略之后,舒意回头看向他。
他有点腼腆,赶紧说:“对不起。”
舒意摇摇头:“你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