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那个郁琮吗?小孩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地凝在了公子的脸上。
他面色冷酷,唇线紧抿,眼眸中的寒意犹如一把锋利的刀,拎着缰绳的指间还沾着没有拭去的鲜血。路过小孩所在的窗楹时,他忽然侧眸一扫,目光冷漠凌厉,似乎知道有人藏在后面。
短短一瞬,惊鸿一面,但却也让小男孩恐惧尤甚。
公子嘴角勾起莫测的笑容,向前倾身,抬手扬鞭一甩,和黑衣人们渐行渐远,只余吓得说不出话的孩子呆呆站在原地,小嘴一瘪,葡萄般的眼中涌起泪花。
爹爹说的果然是真的。
郁琮大魔头,好可怕……
……
梨木屏风后,奚咏一把扯下了自己沾满血的外裳,身上只余下单薄的中衣,腰腹间的线条若隐若现。
他的后背上残存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刀痕,长腿匀称,带着蓬勃的力量感,竟透出几分令人脸红心跳的蛊惑,和平日在闻琦年面前表现出的温柔无害大为不同。
除去了紫玉冠,一头绸缎般的乌发散下,有几缕贴在了他的脸际,衬得那双平静眼眸中的墨色更为浓郁了些。
飞溅在外裳上的血点就像是一枝枝绽放的艳梅,显出几分颓败而华美的气息。他瞥了眼,将其丢弃在地上,抬脚走进了雾气朦胧的碧清池。
热水静静流淌着,奚咏靠在池边,拧眉思索,感觉体内躁动不安,功力似乎又即将提升一层。
今夜,玄剑剑尖刺破那些人的血肉时,手下的触感让他只觉得灵魂战栗不已,恨不能再多上来几个,一同杀掉。这还是只是第四重的功力,若再上一层,恐怕就会和那时的景桓山庄老庄主一样,变得更加狂躁易怒。
奚咏抬起了白皙而骨骼分明的手,无数晶莹的水珠从指间滑落,他看着掌心中的伤痕,抿唇不语。
不论如何,不能伤到式玉。
只要式玉还能像过去那样和他相处,他就能感到巨大的慰藉,似乎自己还是过去那个问心无愧的玉面君子,与如今这个杀人如麻不分善恶的郁琮毫无干系。
他就能在式玉面前保持住最后的一丝干净和体面,再看看少女的微笑。
这些年来,式玉虽冷情,却也仍是个善良无邪的少女,所以,绝不可暴露真相。唯有如此,才能护住本就身世孤寂的她,捧给她静好的岁月。
为此,他定会好好地忍耐住,继续维持那个言行谦逊的名门公子形象。
思罢,片刻后,奚咏淡声说道:“历昔,把那件衣裳拿过来。”
“是。”屏风外的历昔连忙应下,将一身暗兰涡纹的锦绸衣裳捧出,恭敬地递给了起身上岸的奚咏。
魔教教主日理万机,自然需要些得力的手下,历昔就是其中之一,也是他最亲近的贴身随从,向来进退有度,沉默寡言,办事稳妥。
衣裳散发出幽幽的沉木檀香,雅致而矜贵,仿佛能遮住所有的血腥杀气。
不顾头发还尚且半湿着,奚咏随意束起,推门而出,接过了历昔手中的食盒,向歇云院走去。
食盒里装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还有一碟霜色浆果蜜饯。
月上树梢,已然亥时,院中亮着一排莹白的灯笼,屋内灯火已经熄灭。侍女们看见教主走来,刚欲行礼,却被他扬手制止。
奚咏按了按额角,带起柔和的笑意,只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厢房中静悄悄地,漆黑一片,香炉中袅袅生烟,他缓步走进内室,不经意间,手中的食盒忽地磕在了楠木小柜的一角上,发出了短促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
不好。
式玉的睡眠向来比较浅,对动静极其敏感,这下,恐怕已经吵醒她了。奚咏皱起了剑眉,歉疚地看向内室的拔步床。
谁料,拔步床上的身影一动未动,没有任何要醒来的征兆。
奚咏面色一紧,深深恐慌起来,心飞快跳动着,顾不上皂靴发出的踢踏响声,疾步走过去。
过去的一千个日夜,她也是那般躺着,死气沉沉,谁也不知道她会在何时醒来。
难不成昨夜和今日都只不过是场美梦,她从未醒来过?
不,他绝不允许。
“式玉!”
闻琦年侧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脸埋在软被之中。奚咏急切地扶起她的肩头,眸光沉沉,将人翻了过来,伸手一探,她半阖着眼,额上全是汗水,黛眉蹙得极紧,像是承受着剧烈的疼痛,有些神智不清。
这副样子让奚咏极为心疼,他眼眸一扫,发现她的左手捂在小腹上,月色下,指间的关节都泛着惨烈的苍白。
葵水。
他顿时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连忙以素色手绢拭去了闻琦年额上的汗水,将她的左手轻轻拿开,换上了自己温热的掌心。
闻琦年低低吐出一口气,勉力睁开了虚弱的凤眸,定神凝视着自己面前沉郁的青年公子。他的侧脸极为精致,浓睫长翘,挺拔的鼻梁更添了几分优雅,就是脸色不大好看,眼里写满了凝重。
那只手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靠在奚咏的怀中,踏实安心,让她觉得好受了不少。
“式玉,先喝药。”奚咏见她稍微缓和了些,便侧身从食盒中拿出那碗尚且冒着热气的浓黑汤药,舀起一勺,递到了闻琦年的唇边。
“你,”闻琦年喘了喘,忍过一阵针扎般的疼痛,这才勉强问道:“怎么会提前备好药?”
奚咏避而不谈,眉眼间染上忧郁,只轻声说道:“你且先喝下,半柱香后就会好上许多,我再把缘由一一道来。”
闻琦年看着他的眼眸,墨黑的瞳孔中映照着她,像是也在流淌着涓涓月色,一片诚恳和柔软。
如果连他也不能信任,这个世界就失去了停留的意义。
她微微启开了苍白的唇,拒绝了奚咏的喂送,接过碗一饮而尽,白皙的脖颈弯出一抹诱人的幅度,雪肤焕发着玉泽,却只让奚咏重新想起那段刺眼的白绫。
他静静坐在床边,暗兰衣裾垂在阶前,怀中轻轻抱着半靠的虚弱少女,为她暖着小腹。
片刻后,闻琦年果真感觉恢复了些精神,不禁有些犹疑:“这到底是什么药?”
奚咏知道,她的固执小性子定是拦不住的,便终于开了口,沉沉地说道:“三年前,你被从默伤得最深的,就是腹部。”
他的言辞说得很是缓慢,透着一股浓浓的悲哀。
让她遭遇此劫,是他一生都在后悔的事。倘若不把闻珀此人好好折磨一番,实在难解他心头之怒。
闻琦年记起了那狠辣的一掌,拍在她的腰腹间,逼得她硬生生地呛出好几口血。这样的伤,难免留下后遗症,导致她葵水其间痛上加痛,实在凄惨。
“说起来,从默当时称他是我的哥哥。”她犹豫再三,终于吐露了这件藏在心中的事:“却不知为什么要来杀我?”
她身后的公子沉默了良久。
闻琦年的心中顿时涌上些许不好的预感。
因为葵水的缘故,她的心情也被影响了不少,实在是难以克制,故而在早晨就对奚咏使了脸色。
现下的她也急躁了起来,深吸一口气,硬声说道:“你都瞒着我什么?全部说出来。”
奚咏沉吟半响,到底妥协了半步,简略说道:“三年前,就在我们滞于梧桐城外的那段时间中,景桓山庄覆灭了。”
“什么?”虽然没有感情,但也是这具身体血脉至亲的家族,闻琦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私藏了青华禁轴,武林中人声称景桓山庄与魔教勾结,纷纷前去讨伐。之后却没找到这本禁轴,几日后,有消息相传是老庄主在十八年前藏在了你的身上运送出去。”
“怎么可能在我的身上?”她从出生开始就带着记忆,自然知道真伪,不禁冷冷一笑。
“不错,这正是老庄主掩人耳目之法。他的确是在十八年前就得到了禁轴,预想到了后果,便送你到了琼城,假意把禁轴给了你。实则是在武林讨伐中让他最疼爱的孙子金蝉脱壳,带着真正的禁轴逃离了出去。”
“就是从默?”
“从默是闻珀的字。他的确是你的表哥。”
“那为何害我?”
“他想杀了你并且伪装成自尽,让其他人沿着你这条线搜查下去。”
“这样他就能改头换面了,对不对?”闻琦年勾起了一抹讽刺的笑容,摇摇头,疲倦地撇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