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月真垂着眼睛,不动声色。
皇帝笑道:“松爱卿难道就不好奇吗?”
“臣愿闻其详。”
“你和江爱卿的事,我对江卿说,你们二人之事到底有悖伦常,若他执意要与你在一起,往后仕途升迁可就难了。我让江卿考虑,江卿虽未给出准话,我看他神色,倒似有些松动呢。”
皇帝微笑着,看着松月真:“松爱卿你呢?江卿都已经退却了,我看你也尽早回头,如何?”
哪知道松月真轻轻笑了一下:“陛下,以我对寒之的了解,他绝不会是薄情寡义,言而无信之人。即便他反悔了,那又如何,臣绝对不会后悔,更不会退缩。请陛下恕臣无法从命。”
皇帝沉下脸,威仪摄人:“松爱卿不要辜负朕一番美意。若你能尽早回头,往后前途不可限量,何必为儿女情长,断送大好前程?”
哪知松月真站起来,跪在地上用力叩了个响头:“陛下皇恩浩荡,对微臣多般眷顾提携,微臣不敢忘记,臣即便是只能做个微末小官,也绝不敢辜负陛下的恩宠,势必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认真,皇帝看了他半晌,长叹一声:“松爱卿,起来吧。你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朕若再棒打鸳鸯,岂不是太不近人情。江爱卿,你也出来吧。”
江快雪从屏风后出来,与松月真眉眼舒展,相视一笑。
皇帝摇头叹息:“有你们这两个如此重感情的臣子,也不知是我儿之幸或不幸。”
江快雪垂下头,语气真挚坦诚:“陛下言重了。其实陛下宽厚仁慈,广阔博爱,有陛下言传身教,才是太子之大幸。”
江快雪并非拍皇帝的马屁,他以前看过不少史书,历史上的帝王们,有多思多疑的有刚愎自用的也有好大喜功的,眼前这位皇帝虽然体弱多病,年寿不永,也未能开创出一番千秋业绩,但他心软仁善,也实属难得。若非如此,江快雪也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对松月真的心迹。
眼下看来,他这一赌赌得没错。
皇帝苦笑:“江卿你啊。”语气十分无奈。
朝廷的封赏很快也来了。江快雪擢升兵部侍郎,松月真任督察院右都御史。看来皇帝是默许了两人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揭过了。赵阁老和徐阁老虽然气恨,但也没有办法,两人也想赶紧给得意门生说门亲事,可两人不是插科打诨,就是婉言谢绝。再加上两人行走坐卧都在一处,成天焦不离孟,京城中有哪家名媛淑女敢嫁给他们啊?
却说入了夏,皇帝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江快雪进宫的次数也愈加频繁。
这一天江快雪为皇帝施了针,宫人拿起汗巾,小心拭去皇帝额上汗珠。皇帝面色苍白,神情倦怠,看着江快雪问道:“江卿,朕是不是拖不了多久了?”
江快雪也有些伤感:“陛下安心休养,旁的事莫再劳心费神。”
皇帝叹了口气,黯淡的眸光看向窗外的红花绿柳:“朕的身体,朕自然清楚。良辰美景依旧,却再也与朕无关了。”
待皇帝睡着,江快雪轻手轻脚地退出。走到门口时,只听见廊下两个宫人正在小声说话。
“你听说了吗?”
“什么事啊?”
“当然是江大人那事!”
江快雪顿住脚步,眸光一闪。
“你是说江大人是送子观音坐前的童子转生,食其心脏可不死这事?”
江快雪眸光一颤,他近来不是没听到这种传闻,可若是连宫女们都听说了,这谣言该传成什么样了?陛下能不知道么?
“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瞧着江大人就是模样俊俏些,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跟你说啊,据说在燕云州的时候,江大人率兵守城,心脏被人捅了一刀,他却没事人似的,拔了刀子,仍旧指挥若定……”
宫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江快雪抿着嘴,轻手轻脚出了内廷。
陛下一定听过这种谣言,他会相信么?江快雪心中疑虑烦忧,皇帝若当真来取他的心脏,他左右不过是挨一刀,死应当是死不了的。可正因为如此,他不想被当成一个不会死的怪物来对待。
回到家,没多久松月真也已经回来了。长孙泓拎着从芳味斋买的糕饼,两人吃了晚饭,阿福上了茶,两人分了一块糕饼。
松月真面色如常,捡了几件工作时的趣事跟江快雪说了,逗得江快雪笑起来。晚上江快雪还想看看书,松月真把他的灯盏挪走,不许他再看,免得伤了眼睛,硬是拖着他上了床榻。
半夜江快雪被尿憋醒,松月真竟还没睡,睁着眼睛侧着脸,凝视他,伸出手细致地抚摸着他的脸。
江快雪笑道:“怎么还不睡?我都被你摸醒了。”
他说着,下了床出恭。回到床上,松月真紧紧地抱住他,喃喃道:“寒之,如果你到了下一个世界,我们还能再相遇吗?”
江快雪回抱住他:“以后的事,我也不知道。我若还能遇见你,说什么也会对你好的。”
松月真想了想,问道:“你想不想去草原上?或者咱们可以出海,听说海外有仙山岛屿,杳无人迹,你我就在海上做一对神仙眷侣,好不好?”
江快雪点点头:“你说什么都好,我都听你的。”
松月真笑了一声,有些苦涩,在他脸上摸了摸,轻声道:“睡吧。”
第二日早朝散了,江快雪出了宫门,便被赵阁老叫上车。
赵阁老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老迈昏黄的目光打量着江快雪:“陛下身体可还好吧?”
“尚好。”
赵阁老深深叹了口气,沉思片刻,问道:“近来京中的传言,你听说了没有?”
江快雪点点头。
赵阁老咬牙切齿:“这一定都是老徐的阴谋!他好狠毒啊!这一招将你除去,便是废了我一半臂膀,从此这朝中他便可一手遮天!这个老东西,是我小看他了!”
江快雪沉吟,他觉得这奇怪的流言忽然在京城中甚嚣尘上,恐怕并非徐阁老有意为之。他在燕云州的时,徐阁老怎么可能知道得那般清楚?这事说不定还是出在燕云州那边。
赵阁老安慰他:“寒之,你放心,今天我便进宫启禀陛下,一定将流言彻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
江快雪摇摇头:“这事恐怕不妥。咱们越是想要平息流言,便越是将风浪搅得厉害。这谣言或许本没什么人信,若让陛下彻查,岂不是坐实了?”
赵阁老点点头,忽然问道:“寒之,你老实说,那流言是真的吗?”
江快雪诧异道:“老师,此等无稽之谈,怎么可能是真的?”
赵阁老的目光雪亮得像一柄刀锋,狐疑地看了他许久。
江快雪上午在兵部办公,夏天人总觉得困倦乏力,他趴在桌上歇息了片刻,做了个梦。
一会儿梦见赵阁老枯木似的手指紧紧抓着他,追问:“寒之,食你之心脏当真能不死吗?”
一会儿又梦见皇帝把他叫进宫去,让宫人按住他,拿出一把银刀想要剖他的心。
江快雪给吓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正巧门外来了个小太监,顶着大太阳叫他:“江大人!江大人!陛下有旨,请您即刻入宫去。”
江快雪一怔,午睡醒来人还是懵的,头昏脑涨地跟在小太监身后进宫。太阳晒得他快要化了,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一时间觉得十分荒诞。
无论是他活了这么久,一个世界又换到另一个世界也好,还是那所谓的善恶值也好,甚或是他求死不得也好,都荒诞得令人发笑。
然而在这漫长而荒唐的岁月中,有一个人温柔的目光,让他从轻飘飘的半空落到了地上,让他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温暖,那是他无法轻易割舍和抛却的眷恋。
江快雪走进凉亭,凉亭四角摆着冰块儿,正冒着寒气,让他一瞬间从三伏天气里骤然降温,整个人都不由得一个激灵。
江快雪向皇帝行了个礼,问道:“陛下今日身体如何?”
皇帝苦笑道:“朕的身体如何,你总是最清楚的。”
江快雪神色讪讪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等着皇帝先开口。
然而皇帝也没说话,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他,那目光里仿佛有个钩子,要把江快雪的皮钩破,从那破溃的伤口里窥探江快雪的心。